“噼里啪啦……!”
鞭炮密匝匝炸響,朱紅色的碎紙屑崩的到處都是,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氣味,應邀前來見證‘法院’開工動土的達官顯貴們,紛紛抬起衣袖,捂住口鼻……
海瑞卻是深深吸了一口,而后被嗆的連連咳嗽。
俄頃,
鞭炮聲停。
一個包工頭點頭哈腰地走上前,“海老爺,請?!?/p>
海瑞接過鐵鍬,在撒好的石灰線上,刨了一鐵鍬土,接著,兩名錦衣衛走至近前,一人捧土,一人打開手中的木盒,將海瑞刨的這一捧土,裝進木盒中,而后封存。
陸炳當即下令:“立刻呈送京師,稟明皇上!”
“是!”二人領命,退出人群。
海瑞朝一眾達官顯貴,團團一揖,而后面向準備就緒的近百名泥瓦匠,朗聲道:
“開工動土——!”
聽到海老爺下令,一眾工匠們紛紛往掌心啐了口唾沫,開始施工……
一眾達官顯貴,靜靜望著這一幕,神色各異。
以六部官員為代表的南直隸衙門,面色都不太好看,尤以工部尚書為最,這工程竟然沒落到他們工部頭上,海瑞竟直接繞過工部,私自找民工……簡直欺人太甚!
諸多商會成員,猶以獲得‘百姓代表’名額的富紳們,卻是暗自歡喜。
朝廷遞給百姓的這把刀,刀柄卻只會由他們掌握。
這一來,他們就是真正具備了‘上桌’的資本……
李茂暗暗一嘆,不打招呼,轉身就走。
李寶隨即跟上……
永青侯府。
李寶為父親斟上茶,問:“父親有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李茂輕輕嘆息,“回頭跟你那些個姐夫,嫂子,侄子說一下,都給我夾起尾巴做人?!?/p>
李寶點頭:“兒子明白!”
“這個海瑞……李家人丁這么多,他非選我的兒女干嘛?我又沒惹他……娘的,真是欺人太甚!”李茂滿臉氣郁,憤憤不平。
李寶沉吟道:“海瑞如此,想來也是為了大局著想,為整個李家著想?!?/p>
“呵,你倒是很能理解、共情海瑞。”
李寶尷尬的笑笑:“事實嘛,選您的兒子、女婿,我的兄長、姐夫,咱爺倆還能稍加干涉、警醒一二,要是選二爺爺,三爺爺他們一脈……李家都分了家,利益不再捆綁,咱爺倆說話人還會聽嗎,怕不是還以為咱們是覬覦他們手中的選票呢。”
李茂面無表情:“他是為大局著想了,苦的卻是我的兒女?!?/p>
“呃呵呵……”李寶訕然道,“事已至此,也只能接受了。”
李茂斜睨著他,問:“爹上次對你的忠告,還記得嗎?”
“……記得,不能太自私,也不能太大公無私。”
“記得就好?!崩蠲嫔徍土藥追?,沉吟道,“看這架勢,這座‘應天法院’,最遲年底就能建成,明年年初就能正式開門營業了,保不齊到時候海瑞還會再搞李家,你趕快想個辦法,提前堵住他的嘴。”
李寶玩笑道:“爹,咋感覺你很怕海瑞似的?”
李茂瞪眼:“我怕他?”
“呃……”
“好吧,我是怕他。”李茂頹然嘆氣,“海瑞是個好官,是個清官,為民做主,為民牟利……這些我都是知道的,也是認可的??珊H痿~肉富紳這點,也沒冤枉了他啊。”
“李家能有今日,靠的是李家自已,也是靠著朝廷、皇帝,你祖爺爺,還有無數工人百姓……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道理,你明白,為父也明白,是該回饋,可……唉?!?/p>
李寶試探著說:“明白歸明白,難受歸難受?”
“倒也不全是?!崩蠲⑽u頭,“為父真正難受的是,人人都以為李家是個巨無霸,擁有海量的驚人財富,而實際上,李家遠遠沒有那么富……比如說現在,咱李家還有錢嗎?”
李寶沉默。
若只算金銀寶鈔,李家是真的沒錢了,甚至還負債。
“爹,李家還是有錢的,那么多產業都是可以隨時變現的?!崩顚毎参空f。
“變現了之后呢?”
李茂嗤笑道,“現如今李家掌握的產業,跟沒分家之前的李家,還能同日而語?”
“呃……”
“除了科研基地、海外兼并的土地之外,李家其余產業加在一起又能賣多少?除去負債的部分,也就剩千萬兩了?!?/p>
李茂憂慮道,“可在朝廷看來,李家輕輕松松就能拿出千萬兩……這才是為父最擔憂的地方啊。”
李寶撓著頭說:“科研基地,海外兼并的土地才是大頭,爹你不把大頭算進去,這本就不客觀。”
“科研基地能賣?海外兼并的土地能賣?”李茂郁悶道,“縱是咱們想賣,你祖爺爺答應嗎,朝廷答應嗎,這兩項是李家的,也不是李家的了?!?/p>
李寶干笑點頭。
“唉,爹已經老了,縱是太奢靡,又能花多少錢呢,爹怕的是你吃苦,是將來兒孫遭罪啊……”
李寶說道:“縱觀歷史,只要時間線拉的足夠長,沒有一個家族能一直享福,哪怕是皇家……都還會被改朝換代呢,爹你如此想,純粹是給自已找不痛快?!?/p>
“你……你還真是油鹽不進!”
李茂正要發飆。
卻聽門外響起管家的稟報——“老爺,海大人拜訪。”
父子同時一證。
李茂愕然片刻,冷笑道:“你信不信,海瑞又是變著法要錢來的?”
“應該……不會吧?”李寶不太自信的辯駁。
李茂悲涼一笑,無力道:“花吧,花吧,花干了,就沒人惦記了……要見你見,我是不見!”
“……父親安歇歇著,兒子去應付?!?/p>
李寶匆匆平復了一下復雜心情,前往前院……
前院客堂。
不僅海瑞,陸炳也一并來了。
李寶寒暄兩句,走向主位坐了,好奇問道:“今日是應天法院開工動土的日子,兩位怎有閑來府上???”
海瑞看向陸炳。
陸炳不看海瑞。
海瑞只好自已來,醞釀了一下措辭,說道:“俗話說,自已的東西,用著才理直氣壯,這應天法院要是由朝廷出資建設……百姓用著也不踏實,呵呵……小侯爺以為如何?”
李寶嗤笑道:“這是海巡撫的意思,還是朝廷的意思?”
海瑞沒搭話,只是一個勁兒瞧陸炳。
陸炳壓根不接招兒,全程喝茶,好似跟他沒有半文錢的關系。
“陸指揮使……?”
“海大人,朝廷是公正的,皇上是仁德的……本官今日與你同道而來,不是你相邀的嗎?”陸炳放下茶杯,淡淡道,“不要給朝廷潑臟水?!?/p>
海瑞愕然。
見此一幕,李寶也不禁有些心寒,深吸一口氣,道:
“海巡撫既然叫我小侯爺,難道不知我代表的是勛貴階層,而非百姓?”
海瑞尷尬一笑,訕然道:“小侯爺說的是,本官今日來,也非是要小侯爺樂捐什么的,而是希望小侯爺能勸說一下……代表百姓的李家旁系,能盡一盡綿薄之力。如此,百姓對他們代表自已,也更能接受。”
本來,海瑞是想趁著開工的氣氛,利用李家的影響力,說一些場面話,架著那些拿到名額的鄉紳,讓其出出血。
不想,一不留神,父子倆先一步走了。
這才追上門……
李寶忽然笑了:“久聞,海青天走到哪里,哪里的鄉紳就瑟瑟發抖,如今看來……不是沒有道理的。”
海瑞自然知道對方是在諷刺,卻也無話可說。
“可以!”李寶淡淡問,“一人樂捐多少合適?”
海瑞干笑道:“萬兩足矣?!?/p>
“萬兩?”李寶愕然,繼而嗤笑,“海巡撫還真是大官當久了,大世面見多了,拿錢不當錢了……一人一萬,百人百萬,建造這一座應天法院,再怎么花,也花不了百萬兩吧?”
“花不了?!焙H痤h首,解釋道,“民不與官斗的處世準則由來太久,數千年來,早已深入人心,太難以改變了,以民告官本就承擔極大風險,再加上還要花錢請訟師……百姓要承受的成本太高了……常言說,萬事開頭難,要是法院開了,百姓卻因高昂的成本望而卻步,法院不是白建了嗎?”
李寶嗤笑道:“海巡撫,這個錢總是會花完的,今日法院為百姓提供訴訟費,明日不提供了,你說……百姓會作何作想?”
海瑞搖頭道:“小侯爺還是不了解百姓?!?/p>
“愿聞高見!”
“都說百姓愚昧,可實際上,百姓最會算經濟賬?!焙H鹫溃爸灰找娓哂诔杀?,即便法院不提供訴訟費,百姓該告一樣會告。”
李寶有心反駁,無言以對。
海瑞繼續說道:“百姓的膽子很小,百姓的膽子也很大。百姓喜歡跟風,風頭一起,膽大包天;風頭不起,膽小如鼠。這余下的錢,是造勢用的……”
“……好吧,反正我也說不過你?!崩顚毜?,“一人一萬是吧?成,沒問題!海大人還有別的吩咐嗎?”
海瑞尷尬起身,拱手一揖:“本官告辭!”
“慢走不送。”
李寶語氣冷淡,隨即卻見陸炳并沒有要走的意思,歪頭問道,“陸指揮使還有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