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訝然:“不是件壞事?”
“是!”
張居正干笑道,“皇上,朝廷下放民權所為何也?不正是借百姓的力量,以整頓官場風氣嗎?”
“還有……皇上,百姓代表代表的什么?是民權啊,與官權是天然對立的啊,這是天然動矛盾,這一條猜疑鏈,可是千錘百煉的精鋼柱,縱是朝廷想斬斷,也是斬不斷的。”
朱翊鈞恍然失笑,隨即又道:“愛卿所言極是,可也過于理想化了,事實上,還是難以避免鄉紳與官員沆瀣一氣的情況發生。”
張居正卻是搖頭:“這種情況是會發生,卻絕不會是大面積發生,除了臣以上所述,還有許多因素,是皇上不曾看到的。”
“說說看。”
“皇上您是天潢貴胄,立足點太高,對民間民情的了解難免匱乏了些。”張居正為小皇帝找好臺階,這才解釋道,“皇上以為鄉紳是魚肉百姓的惡霸,事實也差不太多,可在百姓心中,卻并非如此。”
“難不成……百姓還以為鄉紳是好人?”朱翊鈞愕然。
“呃……大多情況下,還真是這樣。”
朱翊鈞都驚呆了。
這是他萬萬沒有想過的。
如張居正所言,出身太富貴,起點高的他,對鄉村的組織構成,了解太匱乏了。
當然,主要也是他還年少,才十余歲的他,又哪里能面面俱到。
側重點全在治國大略上,又哪里能的民事民情了如指掌?
“張卿仔細說說。”
張居正:“皇上心中的土豪劣紳是大地主,是家族傳承悠久,財富累積驚人的大家族;百姓心中的土豪劣紳卻都是一些小地主,是剛氣勢的暴發戶;根本就不是一個群體。”
“竟是如此?”
“是的皇上。”張居正解釋道,“擁有大量財富、土地的大家族,都有一個特點——傳承悠久。無他,財富的積累,通常需要大量的時間,而在這漫長的時間中,這些大家族也在一點點進化,一點點完善經營理念……”
“真正大家族,從不會肆無忌憚的壓榨百姓,至少明面上不會這樣,因為他們活的夠久,他們深知升斗小民擁有怎樣的力量,無論私下如何齷齪,明面上都是道貌岸然的君子……”
“小家族則不同,他們富裕的時間太短,他們剛脫離底層不久……這類的家族,都有一個難以克服的弱點——小人得志!”
朱翊鈞愈發好奇:“再具體點。”
張居正想了想,道:“就比如一個剛中舉的舉人,對待秀才,會比進士還要不屑一顧,還要瞧不上眼,因為舉人已經有了做官的資格,有了秀才不具備的優越,自然要秀一秀優越感……當然,這現象不絕對,可卻能代表絕大多數。”
“嗯,了解了,你繼續說。”
張居正稱是,繼續說道:“小家族就好比舉人,他們的認知還不夠,對官場的了解也極其有限,只想著狠命往上爬……可真中了進士,入了官場的人,則都明白仕途之艱難,升遷之不易,他們會更加敬畏權力場。”
“大家族就是這樣的存在,他們深知家族傳承之不易,想要長長久久富貴,就不能不考慮世世代代生活在周圍的百姓感受。”
張居正說道,“大家族彼此間的‘勢力’劃分是明確的,也是固定的,就好比土司,他們非常在意名聲,十分懂得經營……也正因如此,他們通常都是一副好人形象。”
朱翊鈞苦笑道:“這么說……倒是朕誤會他們了?”
“并不是!皇上對他們的認知和評價,非常對。”
朱翊鈞咂咂嘴,好笑道:“朕倒是被你說迷糊了。”
“明著惡,肆無忌憚的壓榨百姓,看起來更可恨,可實際上,對百姓更有利。”張居正說道,“因為這類的鄉紳通常長久不了,財富大多都會再次流轉,而在這個過程中,百姓多多少少也是能得利的,反觀那些總以好人形象示人的鄉紳,卻可以細水長流的壓榨百姓……論危害,后者更甚。”
朱翊鈞微微頷首:“張卿的論斷屬實精辟!”
張居正矜持道:“皇上只是將精力都用在了治國大略上,暫時還抽不開身去系統性的了解民事民情,臣今日不說,不遠的將來,皇上也終會明白這些。”
“哎?早一日也是好的嘛。”朱翊鈞笑了笑,“愛卿的意思,朕明白了。”
張居正驚訝——我還沒說呢。
朱翊鈞說道:“這些人太善于偽裝了,總喜歡躲在暗處,可朝廷這一搞,他就沒辦法躲在暗處了。”
“這個百姓代表,大家族不要,就會落在小家族手中了,如此大的誘惑,任他再強的定力,也不可能無動于衷。”
“而他們一旦走到人前,自然會不可避免的暴露出‘惡’的一面,本性一暴露,就淪落成了小家族之流的行徑,百姓恨之,如朝廷再稍加引導……必遭反噬。”
朱翊鈞瞇著眼道:“財富的積累是漫長的,財富的流失卻是短暫的,十代人的積累,只需一代人,就能敗的干干凈凈……愛卿所言甚是有理,讓朕口中的鄉紳拿到這個權力,的確不是件壞事,甚至可以說,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張居正怔怔望著這位少年天子,嘴唇吸合,一個字也說不出。
“愛卿何以這般看著朕?”朱翊鈞失笑問,“可是朕說的不對,理解錯了?”
“皇上理解的沒錯,說的非常對……”張居正失神道,“臣是……太驚喜了。”
“真的只有驚喜嗎?”
張居正一怔,繼而回了神,當即道:“只有驚喜!”
朱翊鈞咄咄逼人:“怎么個驚喜法?”
“呃……”張居正又定了定神,一臉虔誠的說,“世上怎會有這樣英明的君主,這樣圣明的皇帝,真是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這完全違背常理……”
“啊哈哈……”朱翊鈞暢然大笑,“愛卿是會拍馬屁的,可明知愛卿是在拍馬屁,朕也十分開心。”
張居正認真道:“臣句句肺腑,非是奉承。”
“嗯嗯,朕相信!”朱翊鈞連連點頭,不再揪著不放。
張居正卻是更敬畏了。
小皇帝咄咄逼人是為了讓他明白,萬歷皇帝比他想象的智慧;小皇帝高拿輕放,是為了讓他放心,萬歷皇帝比他想象的心胸寬廣……
張居正從來都沒有小覷過小皇帝。
世宗皇帝何許人也?
永青侯何許人也?
這兩位傾心傾力培養出的皇帝,又怎可能是庸主?
張居正沒有因小皇帝的年齡而輕視,卻也沒想到小皇帝在這個年齡階段,就如此……妖孽。
照這個趨勢,頂多再有十年,小皇帝就能達到世宗皇帝的段位了。
要知道,十年之后,小皇帝也才二十多歲啊。
而且,萬歷皇帝的性格觀念,遠優于世宗皇帝。
如此皇帝,張居正如何不驚喜?
不敬畏?
同時,也不可避免的有些失落。
無他,生在這樣的皇帝治下,臣子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
不過,終究還是幸福的。
張居正壓下心頭雜緒,恭聲道:“皇上如此,臣縱肝腦涂地,亦難報萬一。”
朱翊鈞長長呼出一口氣,嘆道:“不容易啊,真心不容易……張卿你總算是恢復了朕做太子時的張居正了。”
“臣……汗顏。”
“呵呵……算了算了。”朱翊鈞擺手道,“雖然挺郁悶的,不過也能理解,人在光腳的時候和在穿上鞋的時候,總是不一樣的。擁有的越多,越難以純粹,人之常情。”
頓了頓,“何況,愛卿的不純粹,也非是只為了一已之私,更多是為了大明,朕又怎好責怪?”
張居正撩袍下拜,恭聲道:“皇上隆恩浩蕩,臣感喟莫名。”
“起來吧,坐。”
“是,謝皇上。”
張居正起身,重新落座。
朱翊鈞問道:“今日如此交心,愛卿可還有顧慮?”
“回皇上,臣……以后會堅持初心!”
“這才是對的。”朱翊鈞說道,“朕是還年少,諸多方面的認知還不如張愛卿,不過有一點,朕是篤定的——越害怕犯錯,越害怕失去,越會鑄成大錯,越會因小失大。”
“皇上所言甚是。”
朱翊鈞認真道:“悲觀是正確的,可悲觀的人是沒有成就的,昔年永青侯贈了朕一句話,今日朕轉贈與你,望你銘記于心!”
“謝皇上贈言,請皇上示下。”
“允許一切不好的事發生的同時,保持熱情和樂觀的去做事。”朱翊鈞說,“這是朕對治國之道上核心觀念,朕希望,你也是這樣的。”
張居正重重點頭,嚴肅道:“皇上金玉良言,臣定時刻牢記,沒齒不忘。”
“嗯…。”朱翊鈞松了口氣,苦笑道,“跟聰明人說話省心,跟聰明說話也心累啊,總算是把張卿給掰過來了。”
張居正悻悻無言。
“好了,張卿去準備個章程出來吧。”朱翊鈞伸了個懶腰,微笑道,“大略方針上,朕還能一言而定,具體細化上,朕可不敢乾綱獨斷,比如朕對鄉紳的固有認知……朕還有許多需要學習、成長的地方,朕也永遠需要愛卿的輔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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