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升起一股濃濃的疲倦與無奈。
問題是解決不完的，永遠(yuǎn)解決不完，而他……已經(jīng)老了，今已隆慶九年，屬于嘉靖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九年。
九年了啊……
可憐兒子還是不明白這個道理。
也不知李青是怎么堅持下來的，堅持了十余朝且還甘之如飴的……朱厚熜滿心疲憊，可瞧著兒子那一臉惶恐與擔(dān)憂的神色，傷人的話終是沒忍心說出口，轉(zhuǎn)而道：
“日本國……好久沒留意過日本國了，說說日本國現(xiàn)在的情況吧。”
“是。”
朱載坖匆匆整理了下思緒，沉吟道，“綜合得到的情報來看，日本國的大亂斗就快要落下帷幕了。”
朱厚熜不置可否，示意其繼續(xù)。
“擁有日本國的最強武裝勢力的織田信長，于今年六月聯(lián)手德川家康，擊敗了淺井長政和朝倉義景，不過，織田信長并未重創(chuàng)對方的聯(lián)軍，反而造成了對自已極為不利的局面……”
“自成化朝之后，日本國的亂戰(zhàn)就沒停止過，這么多年下來，下克上烙印已然深入骨髓，因此，織田信長并未因進(jìn)一步壯大，從而一呼百應(yīng)，相反，正是由于他的進(jìn)一步壯大，導(dǎo)致了舉國皆敵。”
“據(jù)錦衣衛(wèi)前不久剛送回來的情報，日本國武田信玄，上杉謙信，本愿寺，包括淺井長政和朝倉義景，諸多勢力組成了反織田信長同盟，如今合圍之勢已起……”
朱載坖詳細(xì)說著日本國時下的國情……
良久，
朱厚熜輕輕頷首道：“錦衣衛(wèi)還是得利的。”
頓了頓，“這么說來，李青擔(dān)憂的情況，并不會發(fā)生了，嗯…一定不會。”
“不會？”
“當(dāng)然。”朱厚熜淡淡道，“誰又想辛苦打下的勝利果實，被別人搶了去呢？”
朱載坖怔了下，沉吟道：“父皇說的在理，不過……還是要提防一些才是，要不，兒臣再派去琉球一些錦衣衛(wèi)？”
“可以。”
朱厚熜沉吟道，“要真是你說的這種情況，日本國想完成統(tǒng)一至少還需要十年以上，甚至更久。”
“這個……也不盡然啊。”朱載坖嘆道，“誠然，皇室沒了，室町幕府也沒了，可只要日本大名想，傀儡并不缺，畢竟……只要真的沒了，就沒人能證明假的是假的了，就拿以武田信玄為首的反織田信長聯(lián)盟來說，其名義上的主心骨，就是出自曾擔(dān)任幕府將軍的足利一族。”
“消亡近百年的室町幕府，如今都能搞出一個話事人，日本國的皇室后人……怕是也不難。”
朱載坖苦笑道，“只要有需要，就會有人。”
“哈哈……總算是聰明了一回。”朱厚熜暢然大笑，同時也不免有些無奈。
這個不聰明的兒子，總會在阻止老子退休的事情上，表現(xiàn)的格外聰明。
朱厚熜暗暗嘆了口氣，說道：
“就眼下來說，織田信長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反他的聯(lián)盟，對反織田信長的聯(lián)盟軍來說，干掉織田信長也是當(dāng)務(wù)之急。因此，雙方?jīng)]有決出個勝負(fù)之前，對琉球國動手的可能性并不大，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退一步說，與佛郎機的這場戰(zhàn)爭，也不會拖太久了，快則年底，慢則明年六七月就結(jié)束了，李青完全可以趕回來。”
“你不是要往琉球國增派錦衣衛(wèi)嘛，不妨就著機會派個欽差過去，直接告訴琉球國王小心防范日本國就是了。”
朱厚熜伸了個懶腰，淡然說道：“不要過于神話李青，這許多年來，他一直忙著西方諸國的事，對如今日本國的了解，遠(yuǎn)不如你。當(dāng)然了，我不是說他不對，可你要明白，李青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基于戰(zhàn)略大局……長遠(yuǎn)來看，日本國當(dāng)然會這樣做，可不代表當(dāng)下日本國就會如此。”
朱厚熜點了點自已的太陽穴，教道：“要學(xué)會自已動腦子才行。”
朱載坖臉上一熱，訕訕稱是，囁嚅著說：
“父皇，這些道理兒臣自是知道的，只是……只是……”
“只是擔(dān)心父皇，怕了卻了心理包袱，進(jìn)而一蹶不振是吧？”朱厚熜望著遠(yuǎn)方，目光平和，嗓音也平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自有榮時，亦有枯時，這人啊……總是要長大的，不管愿是不愿。”
朱載坖微微垂下頭，情緒低落，心情難過……
受成長環(huán)境所致，其實他內(nèi)心深處是個沒有主見的人，自幼生長在父皇的強勢之中，曾一度給他造成了極大的困擾，可也令他逐漸甘之如飴其中。
以至于做了皇帝之后，朱載坖不僅沒能獨立，反而更進(jìn)一步的需要父皇，需要父皇的強勢。
父皇在，他就心安。
反之，則心生惶恐。
朱載坖多少也認(rèn)識到了自已的性格缺陷，可他已然改不了了。
許久，
“天涼了，父皇要多加件衣裳，當(dāng)心著涼。”
“嗯。”
“兒臣告退。”
朱厚熜含笑頷首，目送兒子離去，又在檐下獨立許久，才苦笑自嘲道：
“子不教，父之過啊，如今如此，怨不著旁人，皆是我咎由自取。”
不知何時走來的黃錦，輕聲安慰道：“不怪太上皇，真要怪，還是怪李青太沒品，要不是他早前欺騙太上皇，讓太上皇誤以為可以長生，太上皇也不至于那般……皇上也不至于這般了。”
朱厚熜抬頭瞧向黃錦，驀然一笑道：“你不是跟李青最好嘛，怎地也在背后說他壞話了？”
黃錦笑著說：“奴婢跟太上皇才是天下第一好，一直都是，而且奴婢也不是說李青壞話，只是說了句公道話，也是實話。”
朱厚熜微微頷首：“的確是公道話，也是實話，都怪那廝誆我。”
黃錦沒再說公道話，只是賠著笑說：“皇上還是圣明的，太子殿下也在茁壯成長，李青亦不會偷懶耍滑，咱不操心這許多事了，咱主仆把日子過好，比什么都強。”
朱厚熜瞪了他一眼，哼道：“越來越放肆了，什么咱啊咱的，你還跟朕咱上了……”
黃錦還是笑，一點也不惶恐。
朱厚熜發(fā)了幾句牢騷，便也就此打住了。
過了會兒，
“時間過得真快，眨眼間，這天兒就又涼了，既然皇帝都發(fā)話了，朕還是要聽的，去取件厚實些的袍子來。”
“哎，好。”黃錦瞇著小眼睛慢慢悠悠的去了。
朱厚熜瞅著黃大胖子背影，忽的一笑，自語道：“人越走越慢，時間卻是越過越快啊……”
時光悠悠……
一眨眼，天涼了，又一眨眼，下雪了。
期間，朱厚熜又陸續(xù)加了幾件衣裳，這時更是臃腫，棉襖棉褲棉夾克不算，大氅更是不離身。
穿著行動都費勁，不穿卻又頂不住，除非一直悶在寢殿不出來。
可素喜做宅男的朱厚熜，時下卻是個閑不住的主，經(jīng)常性的微服私訪，乘車轎于京師附近閑逛。
不為政治，只為舒緩心情，好好體驗這如日中天的大明風(fēng)情。
陸炳雖然很忙，可有黃錦還是有空的，主子去哪兒他去哪兒，一直追隨，朱翊鈞也時常混在其中，讓朱厚熜的晚年生活，又增添了些許的情趣與溫馨……
今日一大早，小家伙便穿得厚厚暖暖的跑到朱厚熜跟前，嘻嘻笑道：
“皇爺爺，今日孫兒不上課，咱們?nèi)ツ膬和姘。俊?/p>
“咋又不上課……”朱厚熜故作不滿，可很快就被牽起的笑紋掩蓋。
黃錦則是說：“殿下可有想去的地方？”
朱翊鈞瞧了皇爺爺一眼，見皇爺爺一副‘哪都行’的姿態(tài)，遂道：“我想去連家屯兒，可以嗎？”
“想去李青的小院兒？”朱厚熜呵呵道，“又想你的李先生了是吧？”
“不是啦。”朱翊鈞訕訕搖頭，接著又悻悻點頭，補充道，“至少不全是，孫兒忽然想去瞧瞧昔日的玩伴了。”
“你在連家屯還有玩伴？”朱厚熜詫異，隨即恍然道，“當(dāng)初跟李青學(xué)本事時結(jié)交的玩伴？”
“嗯嗯。”朱翊鈞嘿嘿道，“這都好幾年過去了，他們肯定都認(rèn)不出我了，孫兒保證，絕不暴露皇爺爺?shù)纳矸荨！?/p>
接著，撒嬌道：“好不好嘛皇爺爺，您就滿足孫兒故地重游的心愿吧。”
“你個小兔崽子，屁大點兒的人，你還故地重游上了……好了好了，別晃了，皇爺爺這身子骨可經(jīng)不起你折騰……”朱厚熜故作不耐道，“依你依你。”
“嘿嘿……皇爺爺最好了。”
“是嗎，比李青還好？”
“當(dāng)然啊。”朱翊鈞不假思索道，“李先生當(dāng)然也是好的，可孫兒跟皇爺爺才是天下第一好。”
“嗯，這話中聽。”朱厚熜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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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家屯還是那個連家屯兒，只是出沒于街巷中的孩童，卻不是當(dāng)年的孩童了。
連著逛了幾條街巷，朱翊鈞也沒見到心心念念的昔日玩伴，不禁有些意興闌珊，心情也低落了幾分。
“皇爺爺知道他們在哪兒。”
“哪里呀？”
“學(xué)塾唄。”
“是哦。”朱翊鈞一擊掌，隨即感慨道，“一晃，昔年玩泥巴的小家伙們都到了讀書的年紀(jì)呢。”
“你才多大，你還感慨上了……”朱厚熜沒好氣道，“少年人就當(dāng)有個少年人的模樣，少老氣橫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