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里燈光昏暗,隨著漁船在波濤中起伏,陳世民被綁在舊木椅上的身體也微微晃動。他似乎平復了一下最初的驚怒,抬起頭看著我,眼神恢復了冷靜。
“張辰,直說吧。你想要多少錢?開個價。只要你不傷害我,在我能力范圍內,我盡量滿足你。”
我拉了張矮凳,在他對面坐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陳老板,你覺得我們現(xiàn)在在哪?”
陳世民眉頭一皺,沒說話。
“我們現(xiàn)在,已經到公海了。”
我笑了笑,“所以,恐怕不是錢馬上到賬就能放你走那么簡單了。只能麻煩你,屈尊陪我們走一趟菲律賓。放心,我說話算數(shù)。只要到了地方,只要錢到位,我保證立刻放你走人。”
陳世民聽完,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哼,算是默認了這個事實。
他盯著我,眼神復雜,半晌才又開口:“張辰,我還真是小看你了。都已經跑路了,居然還敢殺個回馬槍,跑到香山把我綁出來……幾年沒見,真讓我刮目相看。”
我沒接他這茬,轉而問道:“陳老板,有個事我想問問你。省廳立案調查我,把我當?shù)湫蛠磙k這件事,你在背后……有沒有下過功夫?”
陳世民臉上露出一絲明顯的不屑:“我?我陳世民如果要動你,需要用這么迂回的辦法?還用得著又是立案又是搜集證據(jù)這么大費周章?直接打個電話,讓人直接把你帶走調查,很難嗎?”
“你啊,說到底,是拜錯了碼頭,跟錯了人。現(xiàn)在被人卸磨殺驢,拿你當踏腳石,怪得了誰?這可不是我的手筆。”
我知道他這話有道理。陳世民背后的能量,確實不需要搞這么復雜的程序。他背后那位親戚,九十年代初就已經是粵省廳的一把手,如今更是省政協(xié)的主席,是貨真價實的部級干部。他要有心弄我,方法可以更直接,更讓人無法反抗。
“你說得對。”我點點頭,坦然承認,“不是每個人都有陳老板你這么硬的靠山,有個做大官的親戚撐腰。我這種沒根基的,一步走錯,就是萬劫不復。”
陳世民語氣緩和了些:“你知道就好。當年那件事,我也只是從你身上,拿回我被劉新坑走的一小部分錢,并沒有真正傷到你,對吧?希望這次,你也能說到做到。”
“放心吧,陳老板。”我給了他一個明確的答復,“我張辰雖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出來混,講究個信用。錢到,人放。”
三天后,漁船終于抵達了菲律賓的達古潘市,一個不算繁華的沿海小城。海腥味混雜著熱帶植物特有的濃烈氣息撲面而來。碼頭雜亂,膚色黝黑的工人來往穿梭。
我提前聯(lián)系過劉新。船剛靠岸不久,兩輛黑色的豐田越野車就開到了碼頭,車上下來幾個穿著花襯衫、體格精悍的華人男子,為首的一個朝我點了點頭,用帶著閩南口音的普通話確認了身份,便沉默地幫我們搬運行李,將依舊被蒙著眼、但換了身普通衣服、看起來只是有些萎靡的陳世民攙扶上了車。
車隊沒有在達古潘市停留,直接駛上公路,朝著首都馬尼拉方向疾馳。幾小時后,我們抵達了位于馬尼拉灣畔、燈火輝煌的金門娛樂場。巨大的建筑群在夜色中如同璀璨的寶石,與外面破舊的街景形成鮮明對比。
時間已是深夜兩點。在酒店工作人員的接引下,我們一行人沒有經過大堂,直接從特殊通道進入,順利入住頂層的豪華套房。我讓柳山虎和金志勇安排人手,分班在陳世民那間套房的客廳里輪流盯著,確保萬無一失。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我就被一陣門鈴聲吵醒。看了眼身邊還在熟睡的劉小茹,我輕手輕腳地起身,套上睡袍走到門邊,透過貓眼看了看。門外站著一位穿著酒店制服的年輕侍者,表情恭敬。
我打開門。侍者立刻微微躬身,用流利的中文說道:“張先生,早上好。劉董事長請您去他的辦公室一趟。”
“知道了。”我點點頭,“你去忙吧,我洗漱一下自已上去。”
侍者再次躬身,安靜地退開。
我快速洗漱完畢,換上一身干凈衣服。然后去隔壁房間叫醒了柳山虎,讓他帶上陳世民。我們三人一起去了劉新辦公室。
厚重的實木辦公室大門被保鏢推開。劉新正大刀闊斧地坐在他那張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后面,手里把玩著一對文玩核桃,聽到動靜抬起頭。一看到我,他立刻把核桃往桌上一放,大笑著站起身,繞過桌子朝我迎來,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阿辰!哈哈,可算到了!路上辛苦!”他上下打量著我,眼中帶著贊賞和一絲興奮,“聽說你小子在國內鬧了不小的動靜啊?行啊,有種!”
我笑道:“新哥,你就別取笑我了。這不是在國內混不下去了,跑來投奔你嘛。”
“我早跟你說過!”
“年輕人,就該出來外面闖!別老窩在國內,跟那幫公子哥兒搶飯吃。他們隨口一句話,就是政策,就是風向,你怎么跟他們玩?出來了,天高皇帝遠,憑本事吃飯,痛快!”
“是是是,新哥教訓得是。”我笑著應和。
這時,劉新的目光才落到跟我一起進來、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陳世民身上,露出疑惑的表情:“阿辰,這位是……?”
我看了陳世民一眼,對劉新笑道:“新哥,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陳世民,陳老板。你的老對手了。怎么,你們兩位還沒正式見過面?”
“陳世民?”劉新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他站起身,慢慢踱步,繞著陳世民走了一圈,上下下仔細打量著他。“原來……就是你啊。”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陳世民面色沉靜,迎著劉新的目光,沒有躲閃。
劉新重新坐回沙發(fā),翹起二郎腿,吐出一口煙圈,對陳世民說道:“陳老板,久仰。雖然我當初從國內出來,跑路到這邊,也是因為你的關系。但我得說明白,我不是怕你,是我自已本來就想出來的。不過嘛,話說回來,當年在你那里,我也確實沒少贏你的錢。咱們之間的那些陳年舊賬……”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然后看向陳世民:“我看,咱們之前的恩怨,就一筆勾銷,就此了結了。陳老板,你覺得怎么樣?”
陳世民一直在觀察劉新的態(tài)度,此刻見對方主動遞出橄欖枝,而且話說得也算給面子,立刻順著臺階就下。
他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劉董事長快人快語。當年那點錢,以我們現(xiàn)在的身家來說,其實也算不上什么。主要是江湖上混,都要個臉面。既然劉董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陳世民也不是不識抬舉的人。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大家一笑泯恩仇。”
“痛快!”劉新哈哈一笑,似乎很滿意。
陳世民隨即轉向我,神色徹底放松下來,恢復了生意人談條件的模樣:“張辰,現(xiàn)在該說說我們的事了。既然都到了這里,劉董也在場做個見證。你開個價吧,想要多少?”
我擺擺手,語氣也平淡下來:“本來呢,我想著怎么也該收點利息。不過,既然陳老板和新哥都這么大度,愿意化解干戈。那我也爽快點——你當年從我這兒拿走的,兩億本金,原數(shù)還我。利息,就算了。從此兩清。如何?”
“兩億?”陳世民眉頭都沒皺一下,似乎對這個數(shù)字早有心理準備,甚至覺得比預想的要少。他立刻點頭:“可以。把賬號寫給我,再給我一部手機,我現(xiàn)在就安排人轉賬。”
我沒有直接給他我的賬戶,而是轉頭對劉新說:“新哥,還得麻煩你。我沒有海外賬戶。”
劉新了然地點點頭,爽快道:“沒問題,小事。”他按了一下桌上的呼叫器,對進來的秘書吩咐道:“去,叫財務部的主管帶齊手續(xù)過來。另外,拿一部干凈的衛(wèi)星電話過來。”
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程序化。劉新公司的財務人員很快到來,在劉新辦公室隔壁的小會議室里,與陳世民對接。陳世民用衛(wèi)星電話聯(lián)系了他在香港的財務總監(jiān),低聲交代了幾句。大約一個多小時后,劉新接到財務主管的電話,確認有一筆兩億港幣的資金轉入了金門娛樂場指定的公司戶頭。
“錢到了。”劉新放下電話,對我點了點頭。
我看向陳世民。他臉上最后那點緊繃也松弛下來。
“陳老板,”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語氣平和,“錢收到了。我們之間的賬,從這一刻起,兩清。我張辰說話算數(shù)。我讓我的人送你下樓,給你安排好車,還有回國的機票。”
陳世民擺擺手:“不用麻煩了。我打個電話,讓我的人來接我就行。我在這邊,也有些朋友。”
他說著,拿起手機走到窗邊,低聲用粵語說了幾句,然后掛斷,轉過身對我們說:“安排好了,我的人大概一個小時左右到。”
劉新見狀,熱情地招呼道:“既然陳老板的人還要一會兒才到,這都還沒吃早飯呢。正好,我讓人準備點早點送上來,咱們邊吃邊等,也算給陳老板小小餞個行。”
很快,酒店服務生推著餐車進來,精致的廣式早點擺滿了辦公桌的一角。蝦餃、燒賣、腸粉、皮蛋瘦肉粥,熱氣騰騰。我、劉新、陳世民,加上柳山虎——圍坐下來,氣氛居然有了一絲詭異的“和諧”,仿佛剛才的綁架、轉賬、對峙都未曾發(fā)生,只是幾個老朋友在異國他鄉(xiāng)聚餐。
陳世民慢條斯理地喝了口粥,忽然抬起頭,看著我,用一種像是閑聊又像是試探的語氣說道:“張辰,說真的,你國內那檔子事,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轉圜的余地。
“如果你愿意,或許我可以幫你疏通一下,運作運作。不敢說立刻讓你大搖大擺回去,但至少把案子壓下去,讓你以后能光明正大地回國,問題應該不大。”
“只不過嘛……這世上沒有白幫的忙。以后,你得跟我混,聽我的安排。怎么樣?”
我放下手里的筷子,迎著他的目光,很平靜地搖了搖頭,笑了笑:“陳老板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國內……我暫時是不打算回去了。那里水太深,坑太多,這次能撿條命出來,已經是運氣。至于跟你混……”
我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清楚。我端起茶杯,敬了他一下:“大家都是做這一行的,山不轉水轉。以后要是在東南亞這邊有什么合適的項目,需要人手或者資金,我們或許還能合作。但跟著誰這種事,就算了。我習慣了自已當家。”
陳世民聽完,臉上沒什么意外的表情,似乎早就料到我會拒絕。他點點頭,然后淡淡地說:“人各有志。既然你想好了,那我也不勉強。以后有機會,再合作。”
話題又轉到了馬尼拉的天氣、生意,以及一些無關痛癢的閑談上。一頓早點,在一種表面客氣、內里疏離的氣氛中吃完。
剛放下碗筷沒多久,陳世民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聽了幾句,說了聲“好”,便掛斷電話,對我們說:“我的人到了,就在樓下。”
“走,我送送你。”劉新也站起身。
我和劉新,陪著陳世民一起下樓。走出金門娛樂場氣派的大堂,門口停著三輛黑色的豐田陸地巡洋艦,車窗貼著深色膜。車旁站著七八個穿著黑色Polo衫、身材健碩、神情冷峻的華人男子,還有兩個看起來像是本地人、但同樣精干的保鏢。他們看到陳世民出來,立刻微微躬身,眼神銳利地掃過我們。
陳世民走過去,和其中一個領頭的、臉上有道淺疤的中年男人低聲交談了幾句。那人一邊聽,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了我和劉新幾眼,眼神里帶著審視和戒備。
很快,交談結束。陳世民轉身,朝我和劉新這邊隨意地擺了擺手,算是告別,然后便在那個疤臉男的護送下,彎腰鉆進了中間那輛陸地巡洋艦的后座。其他黑衣人也迅速上車。三輛車沒有絲毫停留,利落地駛離了酒店門口,很快匯入馬尼拉上午繁忙的車流,消失不見。
劉新一直目送著車隊遠去,直到看不見了,才咂了咂嘴,對我低聲說道:“阿辰,看到沒?剛才那伙人,不簡單。領頭那個疤臉,我好像在本地華人商會的一次活動上見過一面,雖然沒打過交道,但聽說是跟著阿基諾家族那邊做事的。看來,這陳世民在菲律賓的人脈關系不簡單。”
我點點頭,心里并不太意外。陳世民這種人,能爬到那個位置,怎么可能沒有幾手準備、幾條退路?他剛才提出讓我跟他混,恐怕更多的是一種試探,或者是一種秀肌肉的方式。
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