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啟文請教道:“老爺子,您這藥粉的配伍和炮制,一定有獨到之處吧?尤其是川烏、草烏、馬錢子這些毒劇藥,如何控制毒性,發揮藥效?”
雷老爺子看了莊啟文一眼,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問到了核心。
他沉吟了片刻,道:“炮制是關鍵,我的方子,是祖上留下來的,又經過我自已幾十年摸索調整。”
“川烏、草烏,我用童便浸泡、甘草水煮、沙炒等多道工序,去其毒性,存其溫通之力。馬錢子,用香油反復炸,直到浮起,中心焦黃,去盡毒性,留其通絡止痛之效。其他藥,該炒的炒,該炙的炙,該發酵的發酵,都有講究。比例更是機密,我不能全說。”
頓了頓,老爺子又道:“但道理可以講,用這些猛藥,是以毒攻毒。對付那些深入筋骨、纏綿不去的寒濕瘀毒,非此等峻烈之品不能拔除。”
“但必須用其他藥來佐制、引導,比如用麝香、肉桂辛香走竄,引領諸藥直達病所;用乳香、沒藥活血定痛,緩解刺激;還要加一點養血潤燥的藥,防止燥烈傷陰。總之,要讓它‘猛’得有方向,‘毒’得有限度。”
這番關于毒劇藥運用和配伍制衡的道理,讓莊啟文、于詩韻等人陷入深思。
這與他們學到的“慎用毒劇藥”原則并不矛盾,而是將這種“慎用”提升到了更精準、更藝術的層面——在充分認識其風險的基礎上,通過精妙的炮制和配伍,化“毒”為“藥”,用于最關鍵、最棘手的病癥。
夏洪亮則對“雷火灸”的藥捻更感興趣,追問那些特殊草藥,如威靈仙、透骨草、追地風、烏梢蛇在灸法中的作用機理。
雷老爺子倒也耐心,解釋道:“威靈仙、透骨草,顧名思義,能祛風濕、通經絡,藥性善于走竄;追地風,散寒止痛力強;烏梢蛇,祛風通絡,尤其善于搜剔筋骨間的風邪。”
“把這些藥的藥性,通過灸的熱力,強行‘打入’筋骨深處,效果比單純內服或外敷要好得多。加上一點硫磺、硝石,是為了讓燃燒更持久,熱力更猛,穿透性更強。但硫磺、硝石用量極少,只是助燃,不起主要治療作用。”
這又是將藥物外用與物理刺激結合到極致的思路。
不知不覺,日頭已經偏西。
陳陽見時間不早,便起身告辭,并再次感謝雷老爺子的慷慨展示和講解。
雷老爺子擺擺手:“今天聊得也挺痛快,你們這幾個后生,不錯,不擺架子,是真想學東西。”
“我這套東西,山里用用還行,見不得大世面。你們要是覺得有點用,就拿去研究研究,但一定要謹慎,千萬別亂用。”
說著老爺子竟然從屋里又拿出一個小布包,遞給陳陽:“這里面,是我配好的‘藥針’用藥粉和‘雷火灸’藥捻各一小份,還有簡單的用法說明。”
“送給你們,算是個念想,你們是省城的大專家,見識廣,說不定能把它琢磨得更明白、更安全。”
陳陽鄭重接過,感受到這份禮物的分量。
這不僅僅是一些藥粉藥捻,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一份瀕臨失傳的民間醫術火種。
“老爺子放心,晚輩一定慎重研究,妥善利用,絕不負您所托。”
離開雷老爺子的山居,踏上歸途時,夕陽已將群山染成金紅色。
隊員們心情激蕩,一路都在興奮地討論著剛才的所見所聞。
“太震撼了!原來外治法可以做到這種程度!”曾云輝感嘆。
“那藥針的思路,簡直是為頑固性疼痛量身定做的!”
夏洪亮眼睛發亮:“就是風險太大了,對操作者和藥物制備要求太高。”
于詩韻道:“雷老爺子對毒劇藥的炮制和運用,還有那套‘以外治內,以通為補’的理論,讓我對治療痹癥有了全新的認識。”
曾云輝則沉思道:“更重要的是,他讓我們看到了中醫在民間的另一種生存形態和智慧。如何把這些有效的治療,經過科學研究和規范改造,融入現代中醫體系,服務于更多人,是我們需要思考的。”
陳陽走在前面,聽著隊員們的討論,心中亦是波瀾起伏。
這次深入山野的探訪,收獲遠超預期,它不僅打開了一扇窺見民間醫學寶藏的窗戶,更引發了對中醫傳承、創新與規范的深層次思考。
回到河灣鎮,已是暮色四合。
孫主任等人已經將義診的后續工作基本處理完畢。
當晚,在鎮上的招待所里,陳陽召集所有隊員,開了一個總結會。
大家暢所欲言,談了這兩天義診的收獲、遇到的困難、以及下午拜訪雷老爺子的震撼與思考。
陳陽最后總結道:“這次青林縣之行,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一次寶貴的洗禮。我們看到了基層醫療的真實狀況,感受到了百姓對健康最質樸的需求,也見識了民間中醫的鮮活智慧與頑強生命力。”
“雷老爺子的技藝,讓我們明白,中醫的根,不僅在于典籍和醫院,也深深扎在民間沃土之中。那里有最直接的病患反饋,有最迫切的治療需求,也催生了許多看似粗糙卻直指病機的‘土辦法’。”
“我們的任務,不是簡單地將這些民間經驗照搬到現代醫院,也不是輕易地以‘不科學’為由否定它們。”
“而是要以嚴謹科學的態度去研究、去驗證、去提煉,找出其中有效的成分和作用機理,去蕪存菁,并將其規范化、安全化,讓這些源于民間的智慧,能夠更安全、更廣泛地造福于民。”
“同時,我們也要看到,民間醫術良莠不齊,魚龍混雜。像雷老爺子這樣有真本事、有原則的醫者是寶貴的,但也存在大量濫用藥物、夸大療效甚至騙財害人的現象。”
“作為專業醫者,我們既要善于發現和學習民間精華,也要有辨別和抵制糟粕的能力與責任。”
“接下來的行程,我們還會遇到更多不同形態的中醫實踐。希望大家帶著這次在青林縣的收獲和思考,繼續以開放、審慎、求實的態度去學習、去探索。”
陳陽的話,為這次深入基層的義診和探訪畫上了一個深刻的句號,也為團隊接下來的江東之行,指明了更清晰的方向。
夜深了,青林縣的山風帶著涼意吹進窗欞。隊員們卻都睡意不濃,有的在整理筆記,有的在低聲討論,有的望著窗外的星空出神。
這一夜,許多觀念的種子,已在他們心中悄然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