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婉瑤今日的確是特意過來的。
當然,這也是因為云綺特意讓人給她送了招幌箋,若不是她特意請她,她就算是再想過來瞧瞧,也才不會過來呢。
那日逐云閣外撞見,在聚賢樓內相對品茶的光景,云綺對她說過的那些話,至今仍清晰地印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云綺曾說,她是金尊玉貴的堂堂郡主,何須為一個多年不為她動心之人蹉跎。憑她的才情家世,若想覓得良緣,天下才俊任她挑揀,本該活得更恣意快活。
云綺又說,她母親并非看重她勝過自已這個親女兒。她不過是鳩占鵲巢的假千金,比起母愛,她所求的更多是上位者的庇護。
甚至,云綺竟坦蕩地在她面前承認,那日她的馬車失火,正是出自她的手筆。
云綺的話,的確字字戳心,讓她動容。但更讓她心折的,是云綺這個人。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耀眼奪目,自信張揚,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散漫,卻又活得無比坦蕩。
那份胸襟、眼界與格局,遠非尋常閨閣女子可比。
她毫不遮掩自已的真實模樣,哪怕是坦承惡行,也仿佛自帶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讓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她好像開始明白了,為何向來冷心冷情、對誰都視若無睹的楚祈哥哥,偏偏會對云綺動心,偏偏會愛上她。
云綺的確與眾不同。
就如她開的這逐云閣,她已經知道了,這酒樓竟只招待女子。她總這般,能做出些叫人意想不到的事來。
母親昨日回京后,特意回府提及一事,她不僅將云綺認作義女,還想讓她以義女身份入長公主府的族譜,問她是否愿意。
她心中暗生慶幸,慶幸母親仍會在意她的心意。
而她也意外地發現,當母親說出這番話時,自已竟沒有半分預想中的抵觸或反對,反倒隱隱生出幾分期待——期待能與云綺多些往來,期待窺見她更多與眾不同的行事與想法。
所以她說,她愿意。
身旁的婢女見狀,低聲請示:“郡主,樓里人實在太多了,不如奴婢先進去通報一聲,讓李管事帶人出來迎您,再為您備好專座?”
慕容婉瑤卻抬眼望向閣內,只見大堂里座無虛席,說書先生的嗓音正抑揚頓挫地響起。
她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不必了,我們這就回去。你把賀禮留下就是了。”
她今日特意趕來,原是擔心云綺酒樓開業門庭冷落,想著以郡主之尊為她撐撐場面。
可如今見這逐云閣開張便生意興隆,賓客滿座,她便不必再進去添擾了,改日再來便是。
更何況,她若真的入內,那些平民女子見了她,與她同處一室,難免拘束不自在,反倒辜負了云綺廣發招幌箋、邀女子共聚的初衷。
…
說書先生整段故事講罷,滿堂喝彩聲又一次響起,這才退場。
喧囂聲里,樓上內間的簾幕微動,祈灼示意仆從退下,抬手緩緩撫過案上的桐木古琴。
琴身瑩潤,暈著經年摩挲沉淀的暖光,弦絲映著窗外斜斜漏進來的月色,流轉銀輝。
她之前說過,想聽他彈琴,想看他彈琴時候的樣子。
所以他今日彈琴給她聽。
祈灼垂眸,眉眼輪廓精致得近乎昳麗,骨節分明的手指先落在琴首的岳山處,輕輕一按,試了試弦的張力。
琴軫輕轉,他再度垂眸調弦,指尖捻動間,幾聲清越的泛音破開嘈雜,如碎玉落盤,周遭的喧囂都似乎遠去。
待弦音校準,他抬手懸于琴面之上,靜了一瞬,才緩緩落下。
云綺就那般托腮坐在一旁,眼底盛著藏不住的期待,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他身上。
祈灼抬眼,恰好對上少女亮晶晶的眸。
他唇邊漾開一抹溫柔的弧度,眉眼間的專注都化作了繞指柔情。
一年前,他自皇陵歸京,并未入宮,暫居漱玉樓。
那夜月色如水,他曾在漱玉樓上彈了一曲《鳳求凰》。未曾露面,清越琴音卻隨風飄遠,引得無數人駐足聆聽。
那時彈奏《鳳求凰》,鳳凰于他而言,象征的是知已。偌大京城,人潮熙攘,世間廣闊,知已難尋。
他曾以為,此生都不會遇見能與自已靈魂相契之人。
但后來,他卻遇見了他的愛人。
第一次見面,就寫出“熱酒澆開萬壑冰”的愛人。
所以今日包括日后,他再也不會再彈那首求而不得的《鳳求凰》。他今日要彈的,是《長相守》。
因為他已經不必再遙遙求索,心上有人相伴,所求唯有歲歲年年,朝夕相守。
指尖落處,琴音傾瀉淌出。
起初是清淺婉轉的調子,像山澗清泉叮咚漫過青石,悠悠蕩蕩飄下樓去。
原本鼎沸的喧囂像是被無形的手按下,酒肆里的談笑聲、碗筷碰撞聲,都在琴音奏響時斂了去。
滿堂女客不約而同地停了動作,紛紛循著琴音抬頭望向樓上——雕花木窗半掩,窗欞疏影橫斜,看不清里面的人影,唯有清越琴音源源不斷地從簾后溢出,纏繞著梁間的塵絮,在滿堂流轉。
這琴音太動人了。
時而如春風拂過柳梢,軟語呢喃。時而如星河垂落江海,曠遠悠揚。沒有半分浮躁,只余綿長的溫柔與篤定,仿佛將滿腔情意都揉進了弦聲里。
所有人聽得入迷,有人放下碗筷,有人凝神細聽,連方才說書先生退場后尚未散去的喧鬧,也徹底被這琴音撫平。
滿堂寂靜,唯有琴音流淌,連呼吸都不由得放輕,生怕驚擾了這精絕琴音。
蘇硯之剛下馬車,清越的琴音便從逐云閣內悠悠飄出,撞入耳畔。
他本就懂琴,更素來癡迷絲竹之樂,只聽片刻便心頭一震。
彈琴之人技巧精湛卓絕,指法流轉間毫無滯澀,意境更是悠遠綿長,絕非尋常樂師可比。
他不由得低聲感嘆:“這云綺妹妹酒樓開業,是從哪請來這般厲害的樂師?這般爐火純青的技巧,怕是連宮中樂師都要遜色幾分,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云硯洲目光平淡地掃過被女客圍擁的逐云閣正門,淡淡問道:“什么人?”
“一個身份成謎的人,先前曾暫住漱玉樓,名叫祈灼。一年前我恰在漱玉樓附近的茶館喝茶,有幸聽過他所彈一曲,那琴音堪稱天籟,至今想來仍覺驚艷。”
云硯洲的掌心倏然攥緊,轉瞬又緩緩松開,并未回應。
那位祁王未回宮前,在外用的化名,正是祈灼。
也就是說,此刻他的妹妹在逐云閣內,祈灼也在。
而這首曲子,是《長相守》。
誰和誰長相守?
是他的妹妹,和這個男人嗎。
蘇硯之絲毫未察覺云硯洲的異樣,興沖沖道:“云兄,我瞧那管事就在大堂里,咱們直接進去,問問云綺妹妹在哪兒?”
她不在一樓大堂。
琴音是從二樓飄來的,她自然是在二樓。
京城街巷的樓宇營建、布局規劃皆屬戶部管轄,逐云閣這一片臨街商鋪的圖紙檔案云硯洲曾過目,他知曉這類酒樓皆設有后門,甚至清楚逐云閣的后門方位。
恰在此時,一曲結束,琴聲停了。
余韻裊裊消散在空氣中。
大堂內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贊嘆聲。
云硯洲緩緩抬眼,眸光沉沉:“不必。我知道她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