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棡聞言,身體一顫就要從地上彈起。
動作急了,跪久的雙腿不聽使喚,他踉蹌著向前撲去。
他雙手撐地,才穩住身形。
他不敢抬頭,把頭埋下去,手腳并用退到一旁,站好,垂手躬身。
御書房里沒有聲音。
空氣里是龍涎香和墨錠的氣味,他從小聞到大,此刻這味道壓得他喘不過氣。
每一息都在刀尖上度過。
他感覺到一道視線落在他身上。
那視線落在他身上,讓他覺得骨頭里都透著風。
他躬著身,不敢動。
腳底板開始發麻,感覺向上蔓延,肌肉里像有針在刺。汗從額角滲出,順著鬢角滑落,他不敢擦。
時間過得很慢。
“站了半天還沒站夠?”
那個聲音又響起來。
語氣里聽不出喜怒,朱棡的心臟縮了一下。
來了。
他繃緊肌肉,等著那怒火。
老朱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是不耐煩。
“喜歡站著就去城門口站著,別在咱這礙眼。”
這話砸在朱棡耳中,讓他僵住。
話里是驅趕的意思。
可........就這?
這和他想的不一樣。沒有咆哮,沒有怒斥。
比起父親過去掀翻桌案,這句斥責算不上什么。
朱棡的腦子亂了。
他低著頭,眼前的金磚地面看不清了。
“怎么?”
老朱的聲音又傳來,是在嘲弄。
“還要咱請你坐下不成?”
轟的一聲。
朱棡感覺天靈蓋被雷劈了一下,四肢沒了知覺。
他抬頭,眼中是錯愕。
他看到了什么?
坐在御案后的父皇,正沖他翻了個白眼。
一個白眼。
那個動作,那個神態,他見過。
朱棡的記憶回到十幾年前。
那時他還是個孩子,逃課掏鳥窩被父皇抓到。父皇就是用這種眼神看他,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鼻子罵,最后板子舉起,又落下。
那是他記憶里為數不多的責罰。
可現在是什么情況?
他看著老朱,腦子不動了。
父皇向來嚴苛,今日卻不一樣。
不對勁。
來之前,他想過各種可能。
廢黜王爵,圈禁鳳陽。
拖出去廷杖,打個半死。
或者,一杯毒酒了卻君恩。
他準備好了,靴子里塞著太醫院的金瘡藥,想著只要留下一條命,就有機會。
從小到大,他就是這么被打過來的。
每次犯錯,都免不了一頓板子。有時挨了打,要趴在床上好幾天。
可眼前這一幕,和他想的都不一樣。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態度........
他頭皮發麻。
這才哪到哪?
自己只是站了一會兒,跪了一下,動搖國本的罪,就要翻篇了?
可能嗎?
自己違抗的是圣旨。
自己晚到了兩個月!這兩個月,足夠讓朝野人心不定,足夠讓無數雙眼睛盯著父皇,看他如何處置自己。
難道........這是個陷阱?
朱棡的喉結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的聲音不像自己的。
“父皇,那兒臣........就坐下了?”
他問話時,每個字都在舌尖上滾過,生怕說錯。
他的眼睛盯著老朱,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么。
“坐!”
老朱又翻了個白眼,語氣里沒有耐心。
“怎么?還怕咱殺了你不成?”
“兒臣沒有。父皇怎么會殺兒臣呢?父皇說笑了。”
朱棡臉上擠出笑容,在旁邊的繡墩上坐下。
他屁股只沾一個邊,挺直腰背,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個蒙童。
可他剛說完話,后背就被汗浸透了。
一陣風從殿門吹過,拂過他汗濕的衣衫,他打了個哆嗦。
那句“還怕咱殺了你不成”,落在他心里。
怕。
他怎么不怕?
眼前這個男人,是他的父親,也是大明的開國皇帝,一個從尸山血海里走出來的天子。
他的喜怒,無人能料。這些年,死在他手下的功臣、貪官,數不過來。
被責罰的記憶,廷杖落下的響聲,同僚被拖出大殿的哀嚎,涌上心頭。
他毫不懷疑,父皇要他死,他活不過今天。
就在朱棡胡思亂想時,老朱開口了,語氣像是忘了剛才的話。
“既然回來了,就在京城先住一陣。”
“去找老二老四說說話。”
“對了,朝廷里多了個人,咱封了他當中興侯,和老二走得近,你也去看看。”
老朱在吩咐家里的事,像一個父親囑咐回家的兒子。
朱棡的大腦停轉了。
他回應道:“是,兒臣遵旨。”
接下來,老朱和朱棡說起了家常。
他問朱棡在封地上的事,問民生,問屯田,還問了王妃的身體。
之后,又說了說朝廷的現狀。
整個過程,老朱的語氣沒有起伏。
這種交談,讓朱棡無法安坐。他甚至懷疑自己心跳過快,產生了幻覺。
他回答問題時身體不敢動,每個字都斟酌,怕說錯話,打破這片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談話結束了。
老朱揮了揮手,讓他出了御書房。
朱棡走出大殿,直到陽光照在臉上,他才回過神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后背。
沒有傷口,沒有血。
他,就這么出來了?
這個結果,出乎朱棡的預料。
朱棡走出了御書房。
身后的門閉合,最后“哐”的一聲,隔絕了門內的世界。
天光照了下來。
晨曦穿透宮殿檐角,刺得他眼角發酸。
暖意鋪在臉上,驅散了御書房的寒氣。可朱棡的四肢,依舊沒有溫度。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不敢相信。
自己........就這么出來了?
沒有廷杖,沒有斥罵,沒有處罰。
這怎么可能?
朱棡站在臺階上,吸了一口氣。
空氣涌入肺腑,帶著松柏香,卻讓他胸口發悶。
他原本以為,等待自己的是至少幾十廷杖,打得皮開肉綻,筋骨寸斷。
他在入京之前,就已經將一切都算到了最壞的地步。
他做好了重罰的準備。
做好了傷殘的準備。
甚至連后續如何養傷,如何向封地的臣屬解釋,都提前在腦中反復推演過。
可入宮之后,發生的這一切,完全顛覆了他的認知。
父皇只是平靜地問了話,平靜地聽著,最后,平靜地讓他退下。
這種反常,這種與他記憶中那個暴戾君父截然不同的溫和,讓他心里最后的一點底氣都煙消云散。
未知的,才是最恐怖的。
比起一頓能看見傷口的毒打,這種深不見底的平靜,更像是一場醞釀中的風暴,讓他坐立難安。
朱棡剛穩住心神,眼角的余光就瞥見了一道人影。
御書房的廊柱陰影下,站著一個人。
蔣瓛。
這位新任的錦衣衛指揮使,穿著一身飛魚服,腰佩繡春刀,靜靜地站在那里,身形筆挺,氣息內斂。
他整個人都仿佛融入了宮殿的陰影里,若不是主動去看,根本無法察覺他的存在。
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朱棡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與蔣瓛不熟,僅有的幾次見面,還是在數年前的朝會上,遠遠看過一眼。
對于錦衣衛都指揮使這個位置,朱棡的印象還死死地釘在毛驤那個名字上。
一個能讓皇子徹夜驚醒的名字。
一個代表著血腥、拷掠與死亡的名字。
正當朱棡思索著是否該上前打個招呼時,那個影子動了。
蔣瓛從陰影中走出,主動迎了上來。
“見過晉王殿下。”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沒有諂媚,也沒有倨傲,只有一種恰到好處的恭敬。
論地位,朱棡是親王,是君。蔣瓛是臣。
于情于理,都該是蔣瓛主動上前拜見。
這個禮節,他把握得分毫不差,既全了君臣之禮,又沒有顯得過分熱絡。
“蔣指揮使?”
朱棡看著眼前的蔣瓛,心中無數念頭急速翻涌。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是父皇的命令,讓他等在這里監視自己的反應?還是說,這本身就是父皇設下的另一道考驗?
一瞬間,朱棡剛剛稍稍放下的心,又一次懸到了喉嚨口。
他看著蔣瓛那張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臉,眼珠一轉,一個極其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
他決定賭一把。
“父皇最近.....可正常?”
這個問題,他問得極輕,也極為含蓄。
每一個字都經過了深思熟慮,既像是一句隨口的關心,又像是一把探向深淵的鉤子。
正常?
什么叫正常?
對于那位皇帝陛下而言,雷霆震怒是正常,還是如今這般溫和是正常?
話音落下,周遭的空氣似乎都停滯了一瞬。
蔣瓛臉上的表情出現了一絲極細微的凝固。
他愣住了。
旋即,他笑了。
這個笑容很淡,卻意味深長,瞬間打破了他臉上那層雕塑般的偽裝。
他當然明白朱棡這句沒頭沒尾的問話背后,藏著何等驚濤駭浪。
這些日子以來,類似的問題,用各種或明或暗的方式,他已經聽過、感受過不止一次了。
從那些戰戰兢兢的內閣大學士,到謹小慎微的六部尚書,再到今天這位剛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的晉王殿下。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
陛下的天,變了。
老朱以前是什么脾性,蔣瓛作為貼身護衛,比誰都清楚。
說殺就殺,說剮就剮。上一刻還在和你談笑風生,下一刻可能就因為一句話,讓你人頭落地。
那才是他們熟悉的洪武大帝。
如今的老朱,和以前的老朱相比,說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也毫不為過。
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連他這個日夜跟在身邊的人,最初都感到心驚肉跳,夜不能寐。
他生怕這是陛下在風暴來臨前的偽裝。
別人或許會以為,陛下是經歷了太子喪子之痛后,性情大變,變得喜怒無常。
這寬和只是表象。
表象之下,是即將吞噬一切的洶涌暗流。
這種猜測,在朝中私底下,幾乎是所有人的共識。
但只有蔣瓛知道。
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一切的根源,不在于什么喪子之痛,而在于那個叫朱煐的皇孫。
這個秘密,是天大的秘密。
是他蔣瓛如今安身立命的最大依仗,也是懸在他頭頂最鋒利的一把刀。
他必須守口如瓶。
一個字都不能泄露。
聽著朱棡這句幾乎是在用身家性命試探的問話,蔣瓛心中念頭百轉,臉上的笑容卻愈發和煦。
“陛下的脾氣是見好了。”
他先是肯定了朱棡的觀察,沒有否認,這讓他的話立刻就有了可信度。
然后,他看著朱棡緊張到發白的臉,一字一頓地說道:
“晉王放心。”
“陛下很正常。”
這句話,他說得斬釘截鐵,坦然無比。
仿佛他說的不是那位殺人如麻的帝王,而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脾氣變好了的老人。
呼........
一口悠長的氣息,從朱棡的胸膛里,不受控制地吐了出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一片濕冷。
蔣瓛的話,就如同定海神針,瞬間平息了他心中所有的驚濤駭浪。
錦衣衛指揮使,皇帝身邊最親近的爪牙。
他的話,就是父皇意志的延伸。
他說正常,那就一定是正常。
這個答案,讓他心中的大石終于落地。
宮門前的冷風灌入領口,激得朱棡打了個寒顫,卻絲毫無法冷卻他腦中翻騰的熱浪。
與蔣瓛那番簡短卻信息量巨大的交談,每一個字都化作滾石,在他心底反復碾壓。
父皇。
那個多疑、嚴苛,用鐵腕將整個大明江山牢牢攥在手心的父皇,變了。
這不是他的猜測,而是從蔣瓛——那條父皇最忠誠的鷹犬口中,得出的確鑿無疑的結論。
這個認知,讓朱棡的四肢百骸都竄過一陣陌生的戰栗。
他必須找個人談談。
必須!
這個念頭甫一升起,一個名字便占據了他全部的思緒。
朱樉。
他的二哥。
朱棡沒有片刻耽擱,翻身上馬的動作干凈利落,帶起一陣勁風。馬鞭在空中甩出一聲脆響,坐騎嘶鳴一聲,四蹄翻飛,朝著京城里那座臨時的秦王府邸疾馳而去。
車輪與青石板路的碰撞聲,街邊小販的吆喝聲,行人的避讓聲,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朱棡的視野里,只有前方那條筆直的道路,以及道路盡頭那個能為他解惑的地方。
秦王府。
作為藩王在京的臨時落腳點,這座府邸并非按照親王規制專門修建。它沒有封地王府的巍峨與森嚴,只是一座前朝勛貴留下的大宅院,被內務府收拾出來,掛上了秦王府的牌匾。
即便如此,高大的門樓,門前威武的石獅,以及那朱漆大門上熠熠生輝的銅釘,依舊彰顯著主人的不凡身份。
氣派,但不奢華。
這很符合父皇一貫的作風,哪怕是對自己的兒子,也絕不見絲毫鋪張。
朱棡在府門前勒住韁繩,健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他甚至沒有等待門房通報,直接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將韁繩隨手丟給一個迎上來的親衛,便大步流星地向府內闖去。
“三殿下!”
“是晉王殿下!”
府中的下人、護衛見到來人,紛紛躬身行禮,卻無一人敢上前阻攔。
整個京城誰不知道,秦王朱樉與晉王朱棡,是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親兄弟。晉王殿下進秦王府,就和回自己家一樣,誰敢攔,那是自討沒趣。
更何況,這位晉王殿下的脾氣,可遠不如秦王殿下那般隨和。
朱棡對周遭的問安聲充耳不聞,他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朝著內院朱樉的臥房走去。
這份焦灼,這份急切,源于他心中那個巨大的謎團。
父皇為什么會變?
這種變化,大到了讓他感到陌生的地步。
在御書房門口,他不能問蔣瓛。
蔣瓛是錦衣衛都指揮使,是父皇的刀,是父皇的眼。與他討論君父的性情,無異于將自己的脖頸送到刀刃下試探鋒芒。
這個分寸,朱棡把握得極其精準。
所以,他需要朱樉。
只有在自己這位二哥面前,他才能毫無顧忌地將心底的驚濤駭浪盡數傾吐。
穿過回廊,踏入內院,一股若有若無的酒氣混雜著菜肴的余香,飄入朱棡的鼻腔。
他眉頭微皺。
這味道他熟悉。
昨夜,皇孫朱煐府上的慶功宴,京中的勛貴皇親幾乎都去了。場面極大,氣氛更是熱烈。
想來,自家二哥定是又喝到了盡興。
果不其然,當朱棡一把推開朱樉臥房的大門時,一股更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
房間里光線昏暗,窗戶被厚重的簾子遮得嚴嚴實實。
寬大的床榻上,一個人影四仰八叉地躺著,被子被踹到了床腳,發出的鼾聲如同拉風箱,頗有節奏。
不是朱樉又是誰。
朱棡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這家伙,昨夜怕是鬧到了后半夜。
宴席上的酒水雖然都是些低度數的果酒米釀,可架不住喝得多,灌得猛。
今天一早的朝會,朱樉鐵定是沒去。
曠工。
這個詞放在以前,足以讓父皇龍顏大怒,一頓板子都是輕的。
可現在........
朱棡的腦海里,又浮現出蔣瓛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以及他口中說出的事實——陛下今日并未追究任何一位缺席的臣子。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份寬容,這份縱容,放在過去任何一天,都是天方夜譚。
不可想象。
朱棡心頭的困惑與煩躁愈發濃重,他大步走到床邊,沒有絲毫客氣,直接一腳踹在了床沿上。
“咚!”
一聲悶響。
床榻上的人只是翻了個身,砸吧砸吧嘴,繼續酣睡。
“老二!”
朱棡提高了音量,聲音在寂靜的臥房里顯得格外響亮。
“起來!”
他直接伸手,抓住了朱樉搭在床邊的胳膊,用力搖晃。
“老二!日上三竿了!”
被他這么一攪和,床上的朱樉終于有了反應。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一條眼縫,眼神渙散,顯然酒意還未徹底消散。
“誰啊........吵死了........”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著,想要把自己的胳膊抽回來。
“我!”
朱棡沒好氣地又加重了幾分力道。
熟悉的聲音終于讓朱樉的意識清醒了幾分。他努力地睜大眼睛,看清了床邊站著的人影。
“老三?”
朱樉的聲音沙啞,帶著宿醉后的疲憊。
“你怎么來了?”
他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感覺腦袋一陣針扎似的疼,又重新跌了回去。
“我再不來,你是不是打算睡到明天去?”
朱棡松開手,看著他那副沒出息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
可這股氣,很快就被心底更深沉的疑惑所取代。
他有太多的話要問,太多的事要確認。
而眼前這個醉眼惺忪的家伙,是他唯一的突破口。
朱棡直接闖進了朱樉的府中,這秦王府的下人哪里攔得住朱棡?這位晉王殿下的脾氣,他們再清楚不過。
當然,也不用攔著,以兩人的關系,私下里經常見面。這份親密,朝中盡人皆知。
天家規矩,藩王不得擅自離京。
這八個字,是懸在所有龍子龍孫頭頂的一柄利劍。
然而,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何為“擅自”?
無詔而動,便是擅自。
那若是有事呢?這個“事”,可大可小,可真可假,全憑一道圣心裁決。
再者,若是天子自己都不計較呢?
當今那位高坐龍椅的父皇,對自己的兒子們,尤其是早年跟著他打江山的這幾個,總有幾分法外之情。只要不碰謀逆那條紅線,些許走動,些許私會,他大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份默契,便成了朱家兄弟間心照不宣的特權。
晉王朱棡的車駕,就是趁著夜色掩護,悄無聲息地駛入京城的。沒有儀仗,沒有通傳,僅一隊親衛護送,熟門熟路地停在了秦王府的側門。
守門的親兵見到來人,甲胄下的身軀猛地一震,旋即躬身行禮,連大氣都不敢喘。
“開門。”
朱棡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甚至沒有多看那些親兵一眼,因為他認得他們,他們都是他二哥朱樉的心腹。而這些人,也早就習慣了他的突然到訪。
厚重的木門被無聲地拉開,朱棡大步流星地踏入府中。
秦王府的布局,他閉著眼睛都能走個來回。自幼時起,這里便是他除了皇宮和自己府邸之外,最熟悉的地方。
他沒有走向燈火通明的前廳,而是徑直穿過回廊,繞過一片栽著芭蕉的庭院,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直奔后院的寢殿。
沿途遇到的仆役侍衛,見到他的身影,無不躬身退至一旁,連頭都不敢抬。
整個王府,安靜得只剩下他一個人的腳步聲。
越是靠近寢殿,一股震耳欲聾的聲響便越發清晰。
那聲音,如悶雷滾動,如巨獸嘶吼。
是朱樉的鼾聲。
朱棡的嘴角勾起一抹無奈又親切的弧度。這么多年,他這二哥的睡相還是這般驚天動地。
他推開虛掩的殿門,一股混雜著酒氣與男人汗味的濃重氣息撲面而來。
房間里一片狼藉,衣物被隨意丟在地上,桌上的酒壺倒在一旁,殘羹冷炙尚未收拾。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寬大的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二哥!”
朱棡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
床上的朱樉翻了個身,鼾聲停頓一下,隨即又響,比剛才更響。
朱棡搖了搖頭,走到床邊。
他沒有再喊,而是伸出手,抓住朱樉的肩膀用力搖晃。
這樣叫醒他,天下間除了父皇,恐怕也只有朱棡敢。換作旁人,此刻可能已被秦王一腳踹下床。
“唔........”
朱樉的鼾聲停了,喉嚨里咕噥一聲。他睜開一條眼縫,眼前模糊。
他感覺自己在晃,像在船上。
“誰........”
聲音從鼻腔里發出,含混不清。
朱棡停下手,看著他。
朱樉的眼睛聚焦,看清了眼前那張臉。
“老........老三?”
他一愣,腦子清醒了。
他以為自己在做夢。
朱樉眨了眨眼,又抬手揉了揉,眼前的人沒有消失。
不是夢!
這個認知,讓他睡意和酒氣都沒了。
驚喜涌上心頭,他整個人都精神了。
“你小子!”
朱樉推開被子坐起來,臉上有了笑意。
“你什么時候入京的?”
“剛入,才見了父皇,出來就找你了。”
朱棡拉過一張椅子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嘿!你還見父皇了?”
朱樉動作一頓,眼睛亮了。
“父皇怎么說?”
他追問著,一邊從床邊的衣架上抓起自己的王服穿上。
兩兄弟重逢,聊了起來,從封地的事,到京城的傳聞。
朱樉說著他在西安府練兵,朱棡則講著他在太原府的見聞。
說著說著,朱棡話鋒一轉,他端茶杯的手指收緊,臉上的神色也變了。
“我正想問你,父皇他怎么回事?”
他壓低了聲音。
“他好像有些不對勁?”
朱樉正在穿靴子,聞言動作停住,抬起頭。
“你知道怎么回事不?”
“不對勁?什么不對勁?”
朱樉看向朱棡。
這個問題,他似乎沒想過。
朱棡指節叩擊著桌面,發出聲響。
那聲音讓屋里安靜下來。
他眉頭鎖起。
“你看,我沒奉詔入京,晚了兩個月,可這回入宮你猜怎么著?”
“我只是在御書房罰站了一會兒,然后父皇讓我跪下,我就跪下認錯,然后就沒事了。”
“都沒有挨板子。”
這幾個字,他說得慢。
“這不正常!”
朱棡抬眼,視線投向兄長。回想那個經歷,他現在還覺得發冷。
那不是父皇。
至少,不是他記憶里的父皇。
朱樉端著茶碗,聞言動作一滯,瞅著自家三弟。
他把茶碗往桌上一放,瓷器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響。
“不是老三,父皇不打你板子還不好?”
“咋了?”
他身子前傾,湊近了些。
“不打你板子你不爽?屁股癢了?”
“那要不然我這有板子,我給你來幾下?”
朱樉咧嘴笑,露出牙齒。
這玩笑,也只有他這位秦王敢跟晉王開。
“老二,我說的是這意思嗎?”
朱棡翻了個白眼。
“你回京早,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朱樉靠回椅背,雙手一攤。
“父皇脾氣好了就是脾氣好了,那可能是父皇年紀大了,生不動氣了,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說道。
“父皇脾氣好了是好事。”
好事?
朱棡心中冷笑。
天底下最難測的就是天心。
父皇的怒火,他習慣了,也懂得如何應對。
可父皇這突如其來的“仁慈”,卻像是一團深不見底的濃霧,讓他心頭發毛,手足無措。
他又翻了個白眼,看著朱樉那張寫滿“你想太多”的臉,感覺有些無語。
這個兄弟,永遠都是這么直來直去。
不過朱樉就是這么個人,兩人從小在宮里一起被父皇追著打,一起長大,對于朱樉的性子朱棡也很了解。
想從他這里得到什么政治上的精妙分析,無異于緣木求魚。
朱棡念頭一轉,當即換了一種詢問的方式。
“不問你父皇的事了。”
他擺了擺手,身體微微前傾,盯著朱樉的眼睛。
“你入京早,可知最近一個月,這京城有什么大事么?”
“京城的大事?”
朱樉聽到這,原本有些懶散的坐姿瞬間繃直了。
他頓時眼前一亮,那雙總是帶著幾分蠻氣的眼睛里,此刻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他看向朱棡,臉上滿是壓抑不住的賣弄之色。
這個話題,顯然是精準地搔到了他的癢處。
“哈哈哈,要說這大事,那太多了!”
朱樉一拍大腿,聲音都高了八度。
“哦?”
朱棡眉頭一挑,不動聲色地遞過去一個鼓勵的眼神。
這個反應,正中朱樉下懷。
“詳細給說說?”
“那我得從最早給你說起了,得從殿試說起......”
朱樉清了清嗓子,身體坐得更直,仿佛不是在王府靜室,而是在茶樓的說書高臺之上。
他當即就將朱煐考入殿試,之后在朝堂上舌戰群儒,噴的百官不敢開口,更是剛正不阿,面對誅九族的威脅凜然無懼.....
他說得興起,手舞足蹈,仿佛在講述自己的光輝事跡。
“三弟,你是沒瞧見那場面!”
朱樉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眼睛瞪得溜圓。
“殿試啊!父皇親自坐鎮,底下黑壓壓的全是朝廷的大佬,那些個老頭子,哪個不是人精?”
“結果呢?就蹦出來一個叫朱煐的愣頭青!”
“父皇問策,他倒好,不唱贊歌,不拍馬屁,指著那幫大臣的鼻子,把什么吏治腐敗,什么稅賦不公,全給捅了出來!”
朱樉說得口沫橫飛,仿佛自己當時就在現場。
“那些個御史言官,平日里不是最能說的嗎?那天全啞巴了!一個個臉色鐵青,跟吃了蒼蠅一樣,愣是沒一個人敢站出來跟那朱煐對噴!”
“你是不知道,那小子一張嘴,引經據典,條理分明,罵人都不帶一個臟字,偏偏句句都戳在那些人的肺管子上!”
“最后,有個老家伙急了,跳出來說他大逆不道,該當誅九族!”
朱樉說到這里,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嗡嗡作響。
“你猜那朱煐怎么說?”
他賣起了關子,一臉的得意。
朱棡眼神微凝,配合地問道:“他如何說?”
“嘿!”
朱樉笑得更開心了。
“那小子,就站在金鑾殿上,當著父皇和文武百官的面,朗聲說‘若因直言而獲罪,九族共戮亦無悔’!”
“好家伙,那氣勢,嘖嘖,把那幫老頭子當場就給鎮住了!”
朱樉眉飛色舞地將自己所知道的消息,事無巨細地向朱棡這三弟賣弄。
朱棡靜靜地聽著,原本輕叩桌面的手指,不知何時已經停下。
他的眼前,仿佛浮現出一個孤傲的身影,獨自站在朝堂之上,面對著滔天的權勢,面不改色。
一個愣頭青?
不。
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愣頭青能做出來的事。
要么是真瘋,要么........就是有天大的倚仗。
朱棡頓時眼前大亮,眼神中神采閃爍。
他心中那團關于父皇變化的迷霧,似乎被這道突如其來的光,撕開了一道微小的裂口。
隱約間他感覺到,這個朱樉口中的朱煐,或許就是關鍵性人物!
朱樉見三弟聽得入神,賣弄的興致更高了,話鋒一轉,臉上又帶上了幸災樂禍的笑容。
“這還不算完!”
“殿試的事只是個開胃菜,更精彩的還在后頭!”
朱樉從朱煐殿試說到朱棣入京。
“老四,你是知道的,那家伙,向來眼高于頂,帶兵打仗是把好手,可那脾氣也是又臭又硬。”
“他奉詔入京,帶著親兵,在京城大街上縱馬狂奔,那叫一個威風!”
“結果你猜怎么著?”
朱樉的笑聲幾乎要從喉嚨里溢出來。
“半道上,就讓這個朱煐給攔下來了!”
“一個剛考中科舉,連官袍都還沒穿上的小子,帶著幾個應天府的衙役,就把燕王朱棣的儀仗給攔停在了大街上!”
朱棡的瞳孔微微收縮。
攔下燕王朱棣?
這朱煐,當真是瘋了不成?
“朱煐當街就把大明律給搬了出來,一條一條地念,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說老四縱馬傷人,違了京城禁令,必須去應天府衙門伏法!”
“老四當時那臉,黑得跟鍋底一樣!他的親兵當場就要拔刀,可那朱煐就站在那,不退半步,硬是拿大明律壓著他!”
“最后鬧到什么地步?應天府府尹都來了,滿頭大汗,可朱煐就是不松口,非要依法辦事!”
朱樉說到最精彩處,樂得前仰后合。
“結果就是,老四,咱們那位不可一世的燕王殿下,剛回京城屁股還沒坐熱,就被強行請進了應天府府衙的大牢!”
“連帶著他那幾個心腹,一起被關了小一周!”
朱棡端坐著,指節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著桌面,聽著對面的朱樉眉飛色舞地講述著京中的奇聞異事。
他臉上的神情,由最初的幾分閑適,漸漸凝固。
“要說這京城最大的事,那就得數前幾日的湖廣大災籌款的事情了.....”
朱樉猛地一拍大腿,身子前傾,壓低了聲音,那雙眼睛里卻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
“三哥,你是沒在朝上,你是沒看到那天的光景!”
“湖廣水患,幾十萬災民嗷嗷待哺,父皇心急如焚。可國庫什么情況,你我又不是不知道,連年北伐,早就空了!”
“父皇開了金口,讓百官勛貴們帶頭募捐,你猜怎么著?”
朱樉伸出一根手指,在朱棡面前晃了晃。
“一萬多兩!”
“滿朝文武,公侯伯爵,就湊出這么個玩意兒!你是沒瞅見,父皇的臉當場就拉了下來,那眼神,冰得能把人凍成坨!”
“整個奉天殿里,連根針掉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誰敢喘口大氣?”
朱棡的眉頭微微蹙起。
這個數字,他并不意外。
讓那些文官勛貴從自己口袋里往外掏錢,無異于割他們的肉。
可接下來朱樉的話,卻讓他端著茶盞的手,停在了半空。
“而就在這時,又是朱煐給站了出來.....”
朱樉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每一個字都重重地砸在朱棡的心頭。
他沒有描述朱煐是如何舌戰群儒,也沒有細說他用了什么驚天動地的法子。
他只是用一種近乎夢囈的語調,敘述著一個不斷攀升的奇跡。
“第一天,十萬兩。”
“第二天,五十萬兩。”
“第三天,一百二十萬兩!”
朱樉每報出一個數字,朱棡的瞳孔便收縮一分。
他手中的茶盞開始微微顫抖,溫熱的茶水漾出一圈圈漣漪。
京城里什么時候出了這么一號人物?
朱煐?
這個名字在他的腦海中盤旋,卻找不到任何與之匹配的印象。
朱樉沒有理會朱棡的驚愕,他的敘述已經進入了高潮,語速越來越快,情緒也越來越激昂。
“........數字送到戶部的時候,夏原吉夏尚書當場就把算盤給砸了!說他算了一輩子的賬,沒見過這么算的!”
“那些商賈,平日里一個個跟鐵公雞一樣,一毛不拔。可到了朱煐面前,就跟見了活菩薩,哭著喊著把銀子往外送!”
“你是不知道,最后一天賬目匯總,奏報送到父皇御案上,內閣的人都瘋了!”
朱樉說到這里停住,氣息一頓。
他盯著朱棡,用盡力氣,從牙縫里擠出那個數字。
“四百六十三萬兩!”
“四百六十三萬兩賑災銀款!”
嗡——
朱棡腦中空白,耳邊只剩下這句話。
他手一抖,茶水潑在手背上,他卻毫無知覺。
那建窯茶盞脫手,掉落在地。
“啪”的一聲,在房間里格外刺耳。
可朱棡的目光鎖在朱樉臉上,想從他表情里找出開玩笑的痕跡。
沒有。
朱樉的表情,是見證了神跡的模樣。
朱棡嘴唇翕動,喉嚨發不出聲音。
他張著嘴,僵在原地,維持著茶盞脫手的姿勢,像一尊雕塑。
許久,他才找回聲音,聲音干啞、顫抖。
“四........四百六十三萬兩?”
他每個字都說得艱難。
這個數字,像一座山壓在他心口,讓他喘不過氣。
“老二,這數字........”
“確定沒錯?”
朱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他的理智,他作為大明親王對這個帝國所有的認知,都在瘋狂地告訴他——這不可能!
荒謬!
離譜!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那不是四百六十三文錢,不是四百六十三兩銀子!
那是整整四百六十三萬兩白銀!
這個數字意味著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朝廷一年的稅賦才多少銀錢?
哪怕把所有收上來的糧食、絲綢、布匹,把所有的一切,全部折合成白銀,滿打滿算,也不過區區兩千萬兩!
這已經是在最豐稔的年景,天下沒有大災大難的理想狀況下!
現在,一個人,在短短數日之內,就籌集到了四百六十三萬兩?
朱棡的心臟開始狂跳,血液沖上頭頂,讓他的臉頰陣陣發燙。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太陽穴突突直跳的聲音。
這筆錢,是從哪里來的?
從商賈的手里?
怎么可能!
大明的商賈是有些家底,可誰有這個通天的本事,能讓他們在幾天之內,心甘情愿地掏出這么多錢?
這不是募捐,這是在抽他們的骨髓!
這都快占大明全年稅賦的四分之一了!
一個國家的四分之一啊!
朱棡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胸口劇烈起伏。
他腦中一片混亂,無數個念頭瘋狂涌現,卻又被那個恐怖的數字一次次擊得粉碎。
這個叫朱煐的,究竟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