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過,江麥野在烏傷縣政府大院辦公樓里,見到了樓秘書。
楊廠長和阿忠都在外面,樓秘書只讓江麥野一個人進了辦公室。
樓秘書三十多歲,中等個子人偏瘦,雙目很有神采,眼眶下有青紫,很有文氣,看上去更像個熬夜批改完學(xué)生試卷還要繼續(xù)寫教案的中學(xué)老師,而不是在政策開放之初,就敢在省報上為烏傷敲糖小販發(fā)聲的激進干部。
江麥野先做了自我介紹:“樓秘書好,我叫江麥野,您叫我小江就行。”
樓秘書氣質(zhì)不激進,說話卻不喜歡繞彎子:
“楊廠長說你要求見我。你和龔艷芬是什么關(guān)系,聽說龔艷芬家今天被搶,是你路見不平主持了公道?”
江麥野心中一動。
聽說?
聽誰說的,是楊廠長在電話里給樓秘書說的,還是樓秘書本來就在關(guān)注龔艷芬?!
“是的,我請求楊廠長幫忙,想見一見您。來之前,我準(zhǔn)備了很多話想說服您,見了您之后,我覺得自己準(zhǔn)備的那些話很多余,就算我不走這一趟,您也會救龔姐,對嗎?”
樓秘書晚上九點過,還在辦公室沒下班,是在忙什么工作呢?
江麥野有理由懷疑,樓秘書加班的原因和龔艷芬被帶走調(diào)查有關(guān)!
江麥野沒有回答她和龔艷芬是什么關(guān)系,一開口就說樓秘書會救龔艷芬,樓秘書不置可否,一點都沒有被江麥野帶偏:
“你連身份都要藏頭露尾,我怎么信你?煤球廠的采購員沒有你這樣的魄力,一般人見了縣里的干部,多少會有些敬畏心,而你,不怕我?!?/p>
樓秘書點破了江麥野寫在介紹信上的身份。
“我確實不是煤球廠的采購員,但我,也確確實實是來烏傷縣采購商品的客商。有人告訴我,烏傷縣現(xiàn)在不僅有外地進回來的小商品,還能根據(jù)我自己的需求定制產(chǎn)品,我就來了!”
江麥野痛痛快快承認,“我不怕您,是因為我來了烏傷才知道這里比別人說的還要好。我看了您在報上刊登的文章,也聽了您幫助龔姐的故事?!?/p>
“哦?!?/p>
樓秘書點評:“那封舉報信,還把你給漏掉了,投機倒把的人不是龔艷芬,是你呀。”
偽造介紹信,真要追究,樓秘書現(xiàn)在就能叫人把江麥野抓了!
江麥野很不認同“投機倒把”的罪名,不管是龔艷芬還是她自己,她們都是在生產(chǎn)商品,而不是單純地低買高賣,不是囤貨居奇,更沒有惡意哄抬物價。
她的發(fā)帶,龔艷芬的衣服怎么定價,和成本有關(guān),也和市場需要有關(guān)。
江麥野侃侃而談,樓秘書冷不丁問她:“你知道龔艷芬的作坊有幾個雇工嗎?”
“十多個吧?!?/p>
具體有十幾個,江麥野沒數(shù)。
不過縫紉機確實擺了十幾臺,一臺縫紉機就有一個雇工在用,她也是干過車間的,人可以休息機器不能停,所以龔艷芬作坊里的雇工只會比縫紉機多——樓秘書問這個做什么?
江麥野正在思索呢,樓秘書忽然轉(zhuǎn)了話題:“聽你說話,不像是沒有文化的人,讀過不少書吧?”
“讀過一些?!?/p>
該謙虛時,江麥野還是知道謙虛的。
其實,她讀過的書真不少。
學(xué)歷只有高中,不代表文化也止步于高中,但這些,沒必要在樓秘書面前講,人家樓秘書也是有文化的,讀過的書不會比她少!
“馬克思的《資本論》,讀過嗎?”
“……讀過?!?/p>
江麥野拿不準(zhǔn)樓秘書是什么意思,回答問題時更謹慎,樓秘書似笑非笑看著她,“小江同志,你沒把書讀透啊?,F(xiàn)在我再問你一遍,龔艷芬的作坊里有幾個雇工?”
“十幾——”
幾個雇工,《資本論》!
江麥野話在嗓子里堵住,她視線和樓秘書視線對上,“不是投機倒把對嗎,龔姐的麻煩出在她作坊的雇工數(shù)量上,《資本論》里說不超過七個雇工的是小業(yè)主,超過七個雇工就是占有工人的剩余價值?!?/p>
“你還真是看了一點書?!?/p>
樓秘書自語道:“七上八下,雇工不超過七個,沒問題,超過了七個,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p>
舉報信里,說的確實是投機倒把,那是因為寫舉報信的人可能不了解龔艷芬作坊的情況,也有可能是舉報人沒什么見識,沒往“七上八下”這個方向想。
舉報信,只是一個帶走龔艷芬的由頭。
有人舉報這么敏感的問題,縣里就必須要調(diào)查。
這一查,不得了,龔艷芬的家庭作坊已經(jīng)有十幾個雇工了,她哪里還是需要工商局特批許可證的敲糖小販啊,她是剝削者,是資本家,既然抓了,就必須要樹立這個反面典型!
“你以為,我沒有為龔艷芬說過話嗎?”
“你以為,我會在乎縣里那些莫須有的流言,會因為那些流言就和龔艷芬拉開距離,好明哲保身?”
“還是你以為,我不知道抓一個龔艷芬會給烏傷剛剛興起的自由市場帶來多大影響!”
樓秘書坐會辦公桌后面,雙眼微微失神:
“小江同志,你只是來烏傷采購的客商,我相信,就算在烏傷沒買到你想要的商品,你也會想辦法去別的地方買到。烏傷對你來說,是生命過客,是插曲?!?/p>
“可對我,對龔艷芬,對楊廠長,這是共同的家鄉(xiāng),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們共同的家鄉(xiāng)就一天比一天好!”
“我不認為自己想法是錯的,我也不認為龔艷芬雇十幾個工人有什么錯,她給的工錢不比國營的廠子低,她增加了工作的崗位。但是——”
江麥野被震驚到說不出話來,卻又下意識接住了樓秘書的未盡之語:“但是,烏傷縣不是只有您有想法,不是您一個人能發(fā)聲,別人也有想法,別人也能發(fā)聲!”
像樓秘書這樣激進的人,在哪里都是少數(shù)。
另一種聲音,才是大多數(shù)。
樓秘書的文章刊登在省報上時,那些“大多數(shù)”同意給烏傷的小販們開一個口子。短短兩年,小販里就出現(xiàn)了龔艷芬這樣的能人,她的作坊越搞越大,“大多數(shù)”就覺得危險了。
別的地方?jīng)]這樣搞?。?/p>
烏傷能出這個頭嗎?
沉默,在這間辦公室里蔓延,半晌后,江麥野開口詢問:“您知道縣里會怎么處理龔姐嗎?”
“不是投機倒把,她人不會有事,兩三天就能放她回去。”
樓秘書的聲音很輕,像輕飄飄的羽毛,落下時在江麥野的耳膜上砸出巨大聲響:
“但她的作坊,要被解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