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院子里帶了溫泉,而且很方便,水都不用人抬,直接可以到浴池。
還有茅房也很奇特,這種茅房是云青璃發(fā)明的。
用起來十分便捷,金陵城的皇宮,很多住宅都建造了這樣的茅房。
沐浴后,減少了幾分疲憊,這些日子她實在太累了,整個耗在泥潭里一樣,越是掙扎就越往里面深陷。
所以她想逃離……
戰(zhàn)星河沐浴后出來,身上只松松裹了件月白色的軟綢寢衣,烏黑的長發(fā)還濕漉漉地貼著頸側(cè),氤氳著海棠花膏的淺香。
她一抬眼,便愣住了。
屋內(nèi)燭火已調(diào)暗了幾盞,只余榻邊案上一支銀燭臺,融融的光暈染開一小片溫暖的橙黃。
謝玉珩已換了身深青色的常服,墨發(fā)半干,散在肩頭,少了幾分平日的凌厲。
他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里握著一卷書,目光卻并未落在字上,而是靜靜望著窗外。院里的燈籠光透進來,映著仍在飄落的細雪,在他側(cè)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
這情景,太熟悉了。
熟悉得讓戰(zhàn)星河心口猛地一縮。
許多個從前,他還是她名正言順的駙馬,初一十五按例來她房中時,便是這般模樣。
沐浴過后,攜著一身清冽的水汽,或是翻閱兵書,或是查看公文,沉默而專注地等著她。等她收拾妥當,那書卷便會擱下,然后……沒有太多言語,甚至常常沒有眼神的交匯,他走過來,手臂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將她抱起,走向那張寬大的床榻。像完成一項既定的任務,克制,甚至有些疏離的吻她。
偶爾他會留下過夜,呼吸平穩(wěn)地睡在外側(cè),更多的時候他會起身離去,腳步聲消失在通往書房的回廊盡頭。只留下一個冷漠的背影給他。
那時她心里是什么滋味?期盼,失落,屈辱,還是漸漸麻木的冰涼?如今隔著幾年的光陰和一道再也無法彌合的裂痕回看,竟只剩下一片空茫的鈍痛,和此刻陡然升起的、毫無道理的怒氣。
他怎么還能這樣?怎么還能擺出這副仿佛一切從未改變、他仍舊是她夫君的姿態(tài),理所當然地占據(jù)她的空間,她的夜晚?
“你怎么還不走?”戰(zhàn)星河瞪著他,聲音沖出口,比她預想的還要生硬。
謝玉珩聞聲轉(zhuǎn)過頭來。
燭光跳入他眼底,將那慣常的清冷化開些許,映出幾分溫和的專注。
他看到她繃緊的臉頰,微微抿著的唇,以及那雙因為怒氣而格外明亮的眼睛。這樣的她,鮮活,生動,不再是被夢魘和愧疚壓得透不過氣的蒼白模樣。
真好?。?/p>
仿佛過去那個刁蠻任性的三公主又活了。
這次她就是捅破天,綁架他一百次,他也會陪著她,護著她,順從她。
謝玉珩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并非得意,更像是一種……看到珍貴之物重現(xiàn)光彩的、純粹的愉悅。
“你睡吧?!彼畔聲?,聲音是刻意放低的平穩(wěn),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我就在這兒陪著你。這院子你頭一回住,我擔心你認床,睡不踏實?!?/p>
他的意圖坦蕩得幾乎令她無力反駁。
不是急色,不是逼迫,甚至沒有舊事重提的曖昧。
只是陪著,因為擔心。
戰(zhàn)星河胸口那股氣堵著,上不去也下不來。
她瞪著他:“謝玉珩,我們不是夫妻了。這是本公主的屋子,你……你休想再……再像從前那樣?!?/p>
公主的身份此刻被她當作盾牌,語氣里帶著公主該有的驕矜,可尾音卻不自覺地泄露了一絲顫意。
“你不能再欺負我。”
“欺負?”謝玉珩低聲重復,目光在她臉上細細描摹,仿佛在審視這個詞的真實性。
半晌,才緩緩道,“星河,我從未想欺負你。從前……或許是我做得不好。”
他頓了頓,跳過那些不堪回首的糾葛,語氣更加懇切,“現(xiàn)在,我只想你能安穩(wěn)睡一覺。明天皎皎來了,你總不想讓她看見你憔悴的樣子。”
提到女兒,戰(zhàn)星河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松了一分。她別開臉,避開他過于專注的視線,走到雕花拔步床邊坐下,錦被上精致的纏枝蓮紋路冰涼地貼著指尖。
“你愛坐便坐?!彼龕灺暤?,扯過被子蓋到腰間,背對著他躺下,將自己裹成一個拒絕的姿態(tài)。
燭光將她側(cè)臥的輪廓勾勒得有些單薄。
謝玉珩不再說話。
他重新拿起那卷書,目光卻久久落在那背對著他的身影上。窗外雪落無聲,室內(nèi)暖香暗浮,只有她清淺的,刻意壓抑的呼吸聲,和他自己平穩(wěn)的心跳。
不能急。
過往的傷害和分離,如同他們之間橫亙的冰雪,非一日之寒,也非一日可融。強求的靠近只會讓她驚惶逃離。如今她能留下,肯與他同處一室,哪怕帶著怨氣和防備,于他而言,已是黑夜里窺見的一線天光。
他不奢求立刻回到從前了。
事實上,那“從前”也并非他此刻所愿。他想要的是一個全新的以后,有她,有皎皎,有這間她愿意駐足的小院,有漫長歲月可以慢慢彌補、重新開始的以后。
只要她不離開,永遠不離開。
時間一點點流逝,燭芯偶爾噼啪輕響。
戰(zhàn)星河起初渾身不自在,每一根神經(jīng)都警覺地關注著榻邊的動靜。但身后始終只有極輕的翻書聲,規(guī)律而平和。屋內(nèi)的地籠燒得暖融,被褥柔軟,沐浴后的松弛感陣陣襲來,抵抗不過疲憊的潮水。
她僵硬的身子漸漸放松,意識在溫暖和安寧中,不知不覺地模糊、沉墜。
在她呼吸終于變得均勻綿長之后,謝玉珩才輕輕放下早已看不進去的書卷。他起身,動作放得極輕,走到床邊。小心地將她鋪在枕上仍未全干的長發(fā)撥到一旁,免得受了寒氣。又仔細掖了掖被角,目光在她微蹙的眉心和睫毛投下的淡淡陰影上停留片刻。
吹熄了最后一支蠟燭,只留下墻角一盞小小的夜燈,散發(fā)著朦朧微光。然后,他走回窗邊的軟榻,和衣躺下,拉過一旁疊放著的薄毯蓋在身上。
黑暗中,他聽著她安穩(wěn)的呼吸,與自己的一起,在這飄雪的除夕前夜,交織成一片寂靜之聲。
窗外,雪光映著未眠的天地;窗內(nèi),他守著他失而復得的,尚在夢鄉(xiāng)的女人。
長夜未央,但春天,似乎已經(jīng)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