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裹挾著寒意，吹散了鳳梧宮里殘存的酒氣與脂粉香。
宮人們手腳麻利地收拾著殘局，動作輕悄，落地無聲。
淡淡佛手柑香浮動在空氣中，清冽而沉靜，沖淡了孟時嵐心頭的煩躁。
一道明黃色的身影，負手立于樹下。
他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望著天邊那輪殘月，高大的身形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孟時嵐停在十步開外，垂首，俯身下拜。
“臣女孟時嵐，參見陛下。”
皇帝沒有動。
也沒有說話。
他就那樣站著，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每一息，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的煎熬。
孟時嵐不敢抬頭，只能將目光死死地鎖在自己裙擺上繡著的那一朵芍藥上。
她就那樣俯身跪在那兒，冰冷的石板透過層層衣料，將寒氣一點點滲入她的骨髓。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
章皇后手持一件玄色織金的薄披風，緩步走到皇帝身邊，親手為他披上。
“夜深了，陛下當心龍體。”
皇帝側過頭，目光落在她身上時，才終于有了一絲暖意。
章皇后微微一笑，并未多言，只是對著不遠處的宮人們輕輕擺了擺手。
訓練有素的宮人們躬身行禮，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直到那抹鳳儀萬千的背影消失在寶瓶門后，皇帝才終于轉過身來。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孟時嵐的身上。
“起來吧。”
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謝陛下。”
孟時嵐依言起身，卻依舊垂著頭，不敢直視天顏。
皇帝踱了兩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朕聽聞，孟公前幾日已大好了。”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關于她的祖父，鎮國公。
孟時嵐猛地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她正欲再次跪下謝恩，卻被皇帝的聲音打斷。
“不必多禮了。”
他的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孟時嵐的動作僵在原地，心中愈發不安。
“你與周卿，也算是有緣。”
皇帝的話頭，轉得極快。
“朕已經想好了，待周卿凱旋之日，便將城西那座錦繡園賜予你們，作為大婚的新府。”
“屆時，朕與皇后，會親臨主婚。”
此言一出，無異于平地驚雷！
錦繡園，那是前朝公主最愛的園林，占地百畝，亭臺樓閣，巧奪天工，堪比皇家園林！
更遑論，天子親臨主婚！
這是何等的榮耀！
要知道，周從顯雖是天子近臣，備受器重，可到底還沒有實打實的潑天軍功在身。
這份賞賜，早已超出了一個臣子所能承受的極限。
陛下這是在安撫她，也是在警告她。
用這潑天的富貴榮華，來堵住她的嘴，讓她將所有的委屈與不甘，都咽回肚子里。
可孟時嵐想要的，從來都不是這些。
她重活一世，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公道。
想要的，是讓那些害了她孩兒，害了她性命的人，血債血償！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她緩緩地，抬起了頭。
那雙清澈的眸子，第一次，毫無畏懼地迎上了帝王深不見底的眼。
“陛下隆恩，臣女感激涕零。”
“只是，臣女有一事不明，懇請陛下解惑。”
皇帝的眉梢，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說。”
“陛下當年，費盡心力，才將盤根錯節、只手遮天的太后一黨連根拔起，還了大盛一個清明朝堂。”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為何如今，卻要為了一個外邦的不察親王，留下宋積云這等禍患。”
“陛下。”她眼中閃動著倔強的光，“難道區區一個外邦親王，竟比那權傾朝野的太后，還要難對付嗎？”
話音落下的瞬間，庭院中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皇帝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一幕幕。
滿目瘡痍的焦土，尸橫遍野的戰場。
覆滅的大盛……
他的臉色，倏地一變！
一股冰冷刺骨的殺意，自他周身轟然迸發！
“大膽！”
帝王之怒，如山崩海嘯！
“朝堂政事，豈是你能妄議的！”
孟時嵐被這股威壓駭得渾身一顫，雙腿一軟，重重地跪了下去！
額頭再次緊貼冰涼的地面，那股寒意，比方才更甚百倍。
可她，依舊沒有退縮。
“臣女不敢妄議朝政！”
她咬著牙，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孤注一擲的悲憤。
“臣女只知，太祖陛下打下這江山之時，周邊的鄰國，哪個不是被打得抱頭鼠竄，俯首稱臣！”
“若非當年太祖龍體每況愈下，如今這版圖之上，哪里還有什么赤冗，什么烏勒！”
“如今的大盛，兵強馬壯，為何要為了一些無足輕重的人，為了一點所謂的顏面，就容許那些宵小之輩在暗處橫跳？！”
“他們今日敢將黑手伸向臣子的孩童，明日，就敢伸向……”
她的話，戛然而止。
后面的話，她不敢說，也不能說。
皇帝的鼻翼，劇烈地翕動著。
胸膛之中，仿佛有一頭猛獸在瘋狂地咆哮，撞擊著他的理智。
宵小之輩？
他何嘗不想將那些蛀蟲，那些毒瘤，一個個全都挖出來，碾成齏粉！
可她知道什么！
她只知道大盛有良將，有百萬雄兵！
她又怎會知道，上一世的自己，是如何眼睜睜看著這百萬雄兵，在內斗與猜忌中，被一點點蠶食，消磨殆盡！
她又怎會知道，上一世的自己，是如何作為一個亡國之君，被釘在史書的恥辱柱上！
父皇中意的，從來都不是他！
是大哥！那個他一手教導，文武雙全的太子大哥！
太子亡故，他被硬生生趕上了這個位置，成了太后的傀儡。
他是個失敗的皇帝。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盛，被那些人一口一口地吞噬，直至滅亡！
是老天給了他機會！
是老天讓他重新來過！
他拼盡了全力，如履薄冰，步步為營，不過是想要保住這個他曾親手葬送的國家！
她什么都不知道，現在，卻站在這里，用這樣一雙清澈的眼睛，指責他縱容宵小！
一股巨大的悲愴與憤怒，攫住了他的心臟。
陛下雙目通紅，隨后一個尖利的聲音劃破夜空，將他的思緒喚醒了過來。
“陛下！陛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內侍總管田公公嘶啞的呼喊。
田公公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
“陛下！邊關八百里加急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