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放著!別閃了腰!”
奶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個箭步沖過來,搶過陳識手里的活兒,“這粗活哪是你干的!你現在是干部,是領導!快一邊歇著去,喝口水!”
就算不是領導,他們也舍不得陳識受累。
陳識哭笑不得:“奶,我這才多大年紀,搬個箱子還能閃了腰?我在局里訓練……”
“訓練啥訓練!”奶奶根本不聽,固執地把陳識推到炕沿坐下,“在局里是沒辦法,回家了就得聽奶的!你這細皮嫩肉的,跟你爹一個樣,看著結實,其實不禁折騰……”
說著,眼神又黯了一下,顯然是想起了犧牲的兒子。
陳識心里一酸,知道這是奶奶心里永遠的痛,也是她對自己加倍溺愛的根源。
他不再爭辯,乖乖坐下,看著奶奶一個人費力地挪動箱子,心里盤算著等奶奶不注意再幫忙。
爺爺則顯得沉穩許多。
他依舊背著手,在院子里踱步,但腳步明顯比平時快了半分,走到雞窩前,看著里面僅剩的兩只老母雞,眉頭微蹙吩咐道:“這兩只……明天讓你奶奶燉了吃了,別浪費。”
陳識頓時大驚失色,“爺!這母雞還得留著生蛋呢,咱到時候帶城里去,我娘瞧見了鐵定高興。”
“得得得,那就聽你的。”
老爺子無奈的嘆了口氣。
他可還想跟著蹭一點,既然大孫子都這么說了,他自然選擇聽大孫子的。
慢慢踱到院外那棵老棗樹下,伸手摩挲著粗糙的樹皮,仰頭看了看光禿禿的枝椏,喃喃道:“開春該發芽了……今年這棗,也不知道回來時會不會被那些小兔崽子給打了。”
陳識走過去,站在爺爺身邊,輕聲道:“爺,等棗熟了,我開四輪車回來摘,給您和奶送城里去,保證比現在更新鮮。”
爺爺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沒看陳識,目光依舊停留在樹梢,但緊繃的嘴角似乎柔和了一瞬。
“凈吹牛,公家的車能讓你瞎開?”
話雖這么說,卻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飛遍了陳家村的角角落落。
接下來的半天,陳家門檻幾乎被踏破了。
最先來的是本家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論輩分都是陳識的“大侄子”,當然其中也是有幾個顫顫巍巍的老頭和自己一個輩分。
他們拉著爺爺的手,說著羨慕和祝福的話,語氣里滿是“老祖宗苦盡甘來”、“小識叔光宗耀祖”的感慨。
爺爺雖然努力維持著淡定,但那微微挺起的胸膛和偶爾捋一下并不存在的胡須的動作,暴露了他內心的受用。
這小老頭與陳識的性格大差不大,那都是喜歡嘚瑟的。
接著是左鄰右舍的婦女們,圍著奶奶,七嘴八舌。
“老嬸子,去了城里可享福了!聽說城里頓頓白面膜?”
“哎呦,這以后就是城里老太太了,可別忘了咱們這些老姐妹!”
“……”
奶奶一邊應付著,一邊手腳不停地收拾,臉上笑呵呵的,對于“城里老太太”這個稱呼,顯然還很陌生,但又帶著點隱秘的歡喜。
陳識也沒閑著,被一群半大小子和年輕后生圍著,聽他講城里的奇聞異事。
“小識爺爺,當公安是不是天天抓特務?”
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好奇地問。
陳識樂了,故意板起臉,壓低聲音,“那可不能隨便說,保密紀律!”
陳為家自然也來了,帶著一股風塵仆仆的勁兒,一進門就嗓門洪亮。
“爹,娘!都收拾咋樣了?我找了輛驢車,明天一早就出發!”他臉上洋溢著笑容,自己一家能在城里團聚,心里邊別提多高興了。
沾了自家大侄子的福氣!
很快。
夜幕降臨,村里邊的族親們也都會去了。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了晚飯。
奶奶把舍不得多吃的臘肉都切了,炒了盤咸香十足的臘肉白菜,又蒸了一鍋金黃的玉米面窩頭,熬了稠乎乎的小米粥。
飯桌上,氣氛輕松了許多,一家子討論著進城后的安排,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晚上,陳識躺在炕上,能聽到隔壁屋里爺爺奶奶低低的交談聲。
“……那件灰色的中山裝得帶著,見人不能失了體面。”
“知道,早包好了。”
“你說……城里人,會不會瞧不起咱這鄉下老倌?”
“他敢!我孫子是公安干部!再說了,咱不偷不搶,有啥怕的?”
“……也是。睡吧,明天還得起早。”
陳識聽著爺奶二人的對話,心里忍不住有些雀躍。
等二老到了城里,自己必須好好帶他們去逛逛,這輩子就去了首都那么兩三次,發展可謂是日新月異,東來順、烤肉祭這些他們可都沒有吃過。
到時候一定得帶著他們感受一下。
他知道,對于爺爺奶奶來說,這一步邁出去并不容易,但為了兒孫,他們愿意去嘗試、去適應。
聽著二老的交談聲,陳識漸漸睡下。
翌日。
天還沒亮透,奶奶就窸窸窣窣地起床了。
等陳識被灶房的香氣和動靜喚醒時,奶奶已經烙好了一摞香噴噴的蔥花餅,煮了一大鍋雞蛋,說是路上吃。
院子里,被褥、衣服打包成了幾個大包袱,奶奶執意要帶的幾個腌菜壇子用稻草塞得嚴嚴實實,生怕路上磕破了。
爺爺那套寶貝木工工具被他自己親手用油布包了一層又一層,那個裝著族譜的藍布包袱,則由爺爺親自抱著,寸步不離。
天色大亮時,左鄰右舍、本家親戚又都聚了過來,小小的院子被擠得水泄不通。
告別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祝福聲此起彼伏。
“老祖宗,一路順風!”
“到了城里給俺們捎信兒!”
“小識叔,常回來看看!”
“……”
奶奶的眼圈又紅了,雖然輩分差了許多,但相處了多年,那都是當朋友處的,挨個拉著老姐妹的手,絮絮叨叨地囑咐著。
爺爺則挺直了腰板,跟老伙計們用力地握手,聲音依舊洪亮:“都回吧!地里的活兒別耽誤!等我們在城里站住腳,請你們上去喝酒!”
終于,在依依惜別的目光中,驢車緩緩啟動了。
爺爺奶奶坐在鋪著厚厚褥子的車板上,不斷回頭張望,直到那座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屋,那些熟悉的面孔,徹底消失在視野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