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娟卻沒什么睡意,她看著窗外,眼神有些迷離,似乎在回憶著什么,又似乎在期待著與三姑的重逢。
陳識坐在那里,感受著火車行進的節(jié)奏,觀察著車廂里的眾生相。有帶著孩子的婦女,小心翼翼地喂著干。
有出差模樣的干部,拿著文件在看,有穿著工裝的工人,互相遞著煙,大聲聊著天,還有幾個像是知青模樣的年輕人,圍在一起低聲唱著歌……這就是六十年代初鐵路車廂最真實的縮影。
火車在一個小站臨時停車,站臺上擠滿了等待上車的人。
車廂里一陣騷動,更多的人擠了上來,過道里幾乎無處下腳。
空氣中各種氣味更加濃烈。
王娟下意識地把老四抱得更緊了些。
陳識也警惕地注意著周圍的動靜,他看到一個穿著舊棉襖、眼神飄忽的瘦小男子在人群里擠來擠去,手似乎不太老實,陳識目光一凜,不動聲色地盯住了他。
那男子似乎察覺到陳識的目光,抬頭對上陳識銳利的眼神,心里一虛,趕緊低下頭,縮著脖子溜到了另一節(jié)車廂。
陳識找來乘警,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并且告知對方那人模樣后,讓鐵路公安多注意一下,便沒有過多插手。
旅途漫長而枯燥。
中午時分,王娟拿出早上貼的餅子和咸菜,就著熱水,就是一頓午飯。
陳識也拿出幾個煮雞蛋分著吃,周圍的旅客也大多吃著自帶的干糧。
陳小鶯睡醒了,吃了點東西,又開始活潑起來,趴在窗戶上看風景,不時問這問那。
“哥,那些田里怎么沒有莊稼?。俊?/p>
“哥,那個大煙囪是干什么的?”
“哥,還有多久才到???”
“……”
陳識耐心地回答著,心里估算著時間。
從四九城到津城,距離不算太遠,但這個年代的火車速度慢,也得一兩個小時。
十二點左右,火車廣播里終于傳來了即將到達津城站的消息。車廂里頓時一陣忙亂,人們開始收拾行李,準備下車。
王娟一下子緊張起來,趕緊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和衣服,又給老四擦了擦小臉,仿佛要去見什么重要的人物。
火車緩緩駛?cè)虢虺钦?,站臺同樣擁擠喧囂。
“娘,跟緊我,咱們下車了。”陳識提起藤條箱,護著母親和妹妹,隨著人流,艱難地擠下了火車。
雙腳重新踏在堅實的地面上,呼吸著津城略帶海腥味的空氣,王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她看著眼前陌生的車站,密密麻麻的人群,心里忽然有些茫然和無措。
“娘,咱們先出站?!?/p>
陳識看出母親的緊張,沉穩(wěn)地說道,他憑借著公安的職業(yè)素養(yǎng),很快辨別出出站口的方向,帶著一家人走了過去。
出了火車站,站在津城略顯陳舊的站前廣場上,看著街上穿梭的行人和叮當作響的有軌電車,王娟才真正意識到,他們真的到了另一個城市,離三姐的家,已經(jīng)很近很近了。
“小識……咱們……咱們這就去你三姑家?”
王娟的聲音帶著對于陌生環(huán)境的不熟悉,還有著即將見到三姑的忐忑。
“嗯,這就去?!?/p>
陳識點點頭,語氣堅定,給了母親莫大的安慰,他攔下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根據(jù)王娟多年前的記憶和偶爾的信件往來拼湊出來的信息,給了一個地址。
“師傅,去紡織廠家屬院,麻煩您了?!?/p>
很快。
陳識一家子抵達紡織廠家屬院。
“篤篤篤??!”
陳識屈起手指,敲響了那扇漆成深綠色、木質(zhì)紋理清晰、邊角有些許掉漆的房門。
門上貼著的倒福字顏色已不再鮮艷,邊緣微微卷起,無聲訴說著歲月的痕跡。
短暫的安靜后,門內(nèi)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爽利又帶著點津城特有腔調(diào)的女聲:“來了來了!誰呀?聽著點兒動靜!”
“吱呀?!币宦暎块T被從里面拉開一條縫,一張圓潤、紅撲撲的臉龐探了出來。
來人約莫四十上下年紀,齊耳短發(fā)用兩個黑色鐵發(fā)卡別得整整齊齊,額前有些許汗?jié)竦乃榘l(fā)。
她穿著一件半舊的藏藍色勞動布工裝,外面罩著一條洗得發(fā)白、印著模糊安全生產(chǎn)字樣的圍裙,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手上還沾著些白乎乎的面粉。
這正是陳識的三姑,陳衛(wèi)國的三姐——陳桂芳。
陳桂芳的目光先是略帶警惕地掃過門口站著的幾人,當她的視線落在站在最前面的王娟臉上時,那雙與陳老爺子有五六分相似、卻更顯潑辣精明的大眼睛瞬間瞪大了。
她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嘴唇微張,手里的搟面杖“哐當”一聲掉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又骨碌碌滾到墻角。
下一秒,陳桂芳像是被點燃的炮仗,猛地一拍自己穿著厚棉褲的大腿,發(fā)出“啪”的一聲響,嗓門瞬間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幾乎是在吶喊。
“哎呀,我的個老天爺!??!”
這一嗓子,中氣十足,震得樓道里似乎都有了回音。
“娟兒?!王娟?!我的個親弟妹哎!我不是在做夢吧?!”
她猛地拉開房門,整個圓潤的身軀都堵在了門口,激動得手足無措,一把抓住王娟空著的那只胳膊,力道大得讓王娟微微趔趄了一下。
她像是怕眼前的人是幻影,又用力捏了捏,確認是實實在在的皮肉,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燦爛得幾乎要溢出光芒。
“三姐!”
王娟也被三姐這極具感染力的熱情沖擊得眼眶發(fā)熱,但嘴角卻不受控制地高高揚起,聲音帶著哽咽,卻滿是笑意,“是我們!沒想到吧?我們來看你了!”
“沒想到!打死我也想不到啊!這……這真是天上掉下個大驚喜!砸我腦袋上了!”
陳桂芳語速快得像機關槍,她松開王娟,又像是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喜悅,轉(zhuǎn)而用力拍打身旁陳識的胳膊,“小識!我的大侄兒!都長這么高這么精神了!這是……這是小鶯吧?哎喲喂,這小模樣俊的!這是老四?我的個小乖乖,讓三姑瞧瞧!”
她湊到王娟懷里,想摸老四的臉,老四被她的大嗓門和熱情嚇到,小嘴一癟,扭頭埋進王娟頸窩。
“這孩子,怕生!”
王娟連忙笑著安撫,自己也徹底從剛才的緊張中放松下來,被妹妹的喜悅徹底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