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阿爹,你們莫要擔(dān)心,女兒如今過得挺好……你們在下面可有見到阿兄他們?nèi)齻€?阿翁阿婆身體可還好?阿婆腿腳不好,受不得冷,平日要多多費(fèi)心照顧著……阿翁性子急,你們讓著點(diǎn)他……女兒不孝,怕是要很久以后才能過去與您二老團(tuán)聚……”
深山中,墳頭瘋漲的野草已經(jīng)被人仔細(xì)收拾干凈,墳前供著幾盤祭祀先祖的供品,還有已經(jīng)燃燒殆盡的經(jīng)書竹簡。腰負(fù)雙劍的素衣女子垂著頭,與腐朽的墓碑傾訴。
“……若在下面碰到女兒的師父,也麻煩替女兒向她問一聲好,只說女兒想她了,再問問她老人家武藝可有精進(jìn)?女兒啊,如今可算有出息了,若來日凝聚武膽……”
絮絮叨叨說了一個多時辰才結(jié)束。
待她慢悠悠回到浮姑,剛一踏入城門就感受到撲面而來的融融暖意,城內(nèi)城外兩個季節(jié)。白素略微錯愕,恰逢這時開幕式正式開始,天幕下的璀璨煙火看得她失神。
這、這是什么?
恰巧這時候,她耳尖聽到有人喊自己。
循聲看去。。
聲音是從高處傳來的。
“顧先生怎么跑這上面了?”
看著虛扶著屋檐,衣衫之下兩腿打顫的顧池,她提氣縱身,兩個借力輕巧登上屋頂。湊近一看,她沒看錯,果真是顧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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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顧池臉色比往日還差一些。
“自然是為了慶典……”顧池活像是連續(xù)加班通宵三天三夜的虛脫樣兒,見白素注意到自己,他長松了口氣,虛軟坐在屋檐上,苦笑道,“現(xiàn)在沒力氣了,下不去……”
若白素沒發(fā)現(xiàn)他,他又不慎失力從屋頂上滾下去,受傷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丟不起這人。顧池見白素是從城外進(jìn)來的,便問白素去干啥了,錯過了這場盛典很可惜。
白素道:“祭拜先人。”
顧池這才想起來白素是河尹人士。
白素又問:“先生可需要在下幫忙?”
這個提議正中顧池下懷。
“要的、要的。”顧池正要將手遞出去,余光瞥見還在繼續(xù)進(jìn)行的煙火盛會,又將手指縮了回來,提議道,“此處視野開闊,正能俯瞰主會場,不妨坐下來欣賞欣賞?”
“嗯,也好。”
白素穩(wěn)穩(wěn)坐在屋檐上。
顧池身體本就不行,此時文氣又被抽了個一干二凈,撐著屋檐的手都在顫抖,還是白素看不過去扶了他一把。他也沒有拒絕,反而借著白素的力道坐穩(wěn),喘了口氣。
“顧先生這身子骨該好好調(diào)養(yǎng),沒事兒……”白素頓了頓,淡聲提醒顧池一句,“別爬這么危險(xiǎn)的地兒,磕著碰著了不好。”
顧池苦笑擺手:“這毛病好不了啦。”
白素奇道:“怎會養(yǎng)不好?莫非是娘胎帶出來的弱癥?可聽聞,文心文士……”
“不是。”
顧池打斷她的猜測。
“非是先天弱癥。”說來可能不信,顧池在獲得文士之道以前,身子骨好得很,精通騎射劍術(shù),佩一把劍就敢往深山老林鉆。若是碰到土匪,倒霉的人絕對不是他。
白素見他不想多談,也不多問。
直到天幕的煙火表演徹底結(jié)束。
二人看著腳下的萬千燈火。
心思截然不同。
白素問他:“顧先生不下去玩玩?”
游人如織,花燈如晝。那撲面而來的氛圍勾得人想加入其中。即便什么都不干,只是單純跟著人潮往前逛,心情也會莫名愉悅滿足。身側(cè)的顧池卻沒加入的意思。
“吵得很。”
嘴上嫌棄,臉上卻沒不耐,甚至嘴角還在燈火映照下勾起微不可察的上揚(yáng)弧度。
顧池最討厭人多的場合。
每次置身這種環(huán)境,他就被迫直面所有人內(nèi)心最黑暗的一面,讓他精神衰弱。精神上累,身體上也吃不消。但今天傳入耳中的心聲,絕大部分都是熱情赤誠的。
被這些笑語喧嘩包圍,竟無往日疲累。
他甚至開始享受。
白素:“……”
顧池不想下去玩,但她想啊。
正想著隨便找個借口離開,顧池卻改口了:“不過——今日是個例外。”
借著剛才休息的一盞茶功夫,他勉強(qiáng)恢復(fù)幾絲文氣,手腳終于不是那么顫抖了,可以自己爬梯子下去。想委托白素幫自己搬一張?zhí)葑樱闹畟b極其豪邁,抓他手,將他抗上肩,一陣失重過后,雙腳踏上實(shí)地。
顧池:“……”
白素:“在下好歹也是習(xí)武之人。”
雖不如武膽武者那般大力,走的也是靈巧路線,但帶個人下屋頂并無難度。如果顧池需要,她甚至可以扛著顧池飛檐走壁。
顧池也道:“在下也好歹是個成年男人!雖生得瘦弱,但重量擺在那里……”
白素:“……”
說實(shí)話,感覺不太出來。
顧池的體重比預(yù)想中輕太多了。
文士儒衫之下是相當(dāng)單薄的身軀,算不上皮包骨,但也差不多,沒肉,膈得她肩膀疼。倘若不是顧池那雙眼睛非常有神,只單看他的臉,活脫脫一副即將咽氣的癆病相。誰瞧了不懷疑他是重病纏身、命不久矣?
顧池:“……”
白素看顧池雙腳還打擺兒,游人又多,擔(dān)心他被哪個人撞到就被踩死了,也不好直接離開。她見顧池買了不少糕點(diǎn)、一壇酒、一副筆墨、一些女兒家喜歡的小玩意兒。
她主動幫著拿東西,誰讓顧池看著太虛了呢,那一壇酒還挺有分量,又隨口一問道:“怎么不見先生帶妻女出來同游同樂?”
顧池笑道:“因?yàn)闆]有妻女。”
白素:“……”
“買來祭拜用的。”
顧池已經(jīng)許久沒有去想過去了,但今天看著萬千燈火,又聽白素從城外祭拜回來,莫名有種想跟家人傾訴的沖動。
跟阿翁和阿父說一說這些年認(rèn)識的人,經(jīng)歷的事——盡管他知道以二位耿直脾性,聽他所作所為,多半要暴跳如雷,唾面叱罵,顧池也做好了“應(yīng)對危機(jī)”的準(zhǔn)備。嘿,那些筆墨和小玩意兒是賄賂小弟和兩位妹妹的。收了他的好處,得幫著他拉住倆人。
他腦中想著那副吵吵鬧鬧的畫面,不由得輕笑出聲,吸引一側(cè)白素側(cè)首看來。
這世道下的人……
似乎哪個都不完整。
看似光鮮,其實(shí)都有不為人知的苦。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
這場開幕式盛典足足持續(xù)到了半夜,游人才陸陸續(xù)續(xù)散去,但心里仍不斷回味今夜所見所聞的一切。第二日便是正式比賽的日子,告示牌已經(jīng)放出比賽項(xiàng)目了。
顧池回到住處,卻是一夜未眠。
他將買來的禮物一件件燒掉。
看著它們在盆中稍微灰燼。
又倒酒與空氣對飲。
口中念念叨叨。
“……阿父,兒子已經(jīng)很少飲酒了,只是今日開心就額外破個例,多飲幾杯,您與阿翁也莫要罵兒子……”顧池的酒量其實(shí)很不錯,平日也喜飲酒,但每次喝得都少。
“……阿娘身體可還好?”
顧池喝了一整壇,有些上頭。
對著天邊明月呢喃不止。
“……弟弟和阿妹年紀(jì)還小,頑皮是頑皮些,但總比兒子好,不那么氣人……不知你們何時投胎轉(zhuǎn)世?倘若還未,聽兒子一句勸,再晚些年再投胎吧,屆時天下承平,你們再來世間,兒子才放心……免得你們在兒子不知道的地方遭人欺負(fù)。下輩子記得將性子磨一磨,圓滑奸詐一些也好,莫要再信那些自視甚高的所謂‘勛貴’,或者——”
顧池借著酒勁兒有了個大膽想法。
“來當(dāng)兒子的兒子如何?”
說完,隔壁傳來噗嗤笑聲。顧池一個惱怒,空碗精準(zhǔn)越過矮墻,砸到隔壁院子里。只聽酒碗碎裂聲響起,顧池道:“祈元良,你大晚上偷聽私語,非君子所為。”
祈善跳上墻頭落了下來,看著披了件氅衣,抱膝窩在廊下燒東西喝酒的顧池。
“一人飲酒無趣,不如算上我一個?”
顧池斜眼睨了他一眼。
臉上寫滿了不歡迎。
他跟家人說話,祈善插什么手?
祈善卻不管,晃了晃手中拎著的兩壇酒,打開酒封,將自帶的酒碗斟滿。顧池見有免費(fèi)的酒喝,哼了一聲,端起一碗,幾口就飲了個干凈,默認(rèn)祈善可以留下來。
祈善笑道:“你我同為孤家寡人,同是天涯淪落人,敬你一碗。”
二人碰了碰碗。
看著大街小巷一同出游的庶民家庭,他們內(nèi)心滋味復(fù)雜。既欣慰此次活動能起到預(yù)想中的效果,給苦哈哈的生活添幾分甜味,可環(huán)顧身旁的時候,又倍覺凄涼冷清。
這么一個好日子,祈善也跟家人還有“祈善”說了會兒話,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主公沈棠——雖然是個女子,還處于貓嫌狗厭的年紀(jì),動不動干出讓他血壓飆升的事情,跟以往那些主公比起來缺點(diǎn)一抓一把,可她最大的優(yōu)點(diǎn)卻讓祈善想死心塌地追隨。
甚至——
假如,有一天二人真的離心了,祈善也想在文士之道發(fā)動之前先結(jié)果自己。他想,不再被她信任,那肯定是自己走了歪路,失了初心。這就是祈善在那一瞬的真實(shí)心情。
顧池哼笑:“孤家寡人……”
可不止他們倆。
二人你一碗我一碗,不夠還有其他庫存,不多時腳邊已經(jīng)滾滿了六七個空酒壇。
“要不要找無晦也喝一杯?”
褚曜:“……”
大半夜的,他不想收留倆醉鬼。
但又實(shí)在不放心將這倆看似清醒,實(shí)則半醉的醉鬼放出去——普通醉鬼發(fā)酒瘋頂多擾民,這倆文心文士發(fā)酒瘋,那就是災(zāi)難。
“無晦!喝酒!”
“老夫不喝。”
祈善:“你不也孤家寡人?”
顧池:“一酒解千愁!”
褚曜淡定地批閱著倆學(xué)生外加虞紫這個旁聽生的作業(yè),他有仨孩子要操心,哪是孤家寡人?這倆人純粹事情太少、想得太多,多給自己找點(diǎn)事情就不會隨便抑郁了。
“無晦!”
“褚無晦~~~”
見褚曜始終不理人,他們也沒勁兒。
“算了,咱們找主公喝酒吧。”
“好主意,主公也是孤家寡人……”
褚曜:“……”
這倆喝酒喝上頭就罷了,再來一個一滴酒就能放倒的主公,這仨還不活拆了浮姑?
他果斷出手要拿下二人,但文心文士的本能是刻進(jìn)骨髓的,感覺危險(xiǎn)立馬反擊。
褚曜:“……”
這倆醉鬼行動不挺利索?
沈棠收到消息的時候,第二天了。
一大早上就看到一個眼底帶青的康時。
她隨口問了其他人。
康時的表情宛若生了痔瘡還便秘一旬。
沈棠琢磨出不對勁來。
“發(fā)生何事了?”
康時支支吾吾:“昨夜……”
沈棠耐心聽下文。
“昨夜?昨夜然后呢?”
“昨夜,元良和望潮喝高了,去了無晦院中撒酒瘋,惹惱無晦,他們就在無晦院中打起來……然后,這會兒酒剛醒,不便見人。”
沈棠:“???”
康時說的每個字她都認(rèn)識。
為什么合在一起就完全不理解了?
去別人家中撒酒瘋,還聯(lián)手跟主人對打的這倆……真是她認(rèn)識的祈元良和顧望潮?
她不理解,且大受震撼。
沈棠回過神,急忙道:“無晦呢?無晦可有傷著?你說他老胳膊老腿的,哪里打得過祈善和望潮兩個青年人,他吃虧大不大?”
康時:“……”
褚無晦的確是幾個文心文士之中年紀(jì)最大的,但過幾天轉(zhuǎn)了年,也才三十有五。只要不是橫死或者其他疾病,文心文士能安安穩(wěn)穩(wěn)活著的話,壽數(shù)還是比較長的,離“老胳膊老腿”五個字差得蠻遠(yuǎn)。
擱在主公口中怎么就朽朽老矣了?
這也不怪沈棠這么想。
褚曜整天頂著一頭灰白色的發(fā),她還見過褚曜最蒼老落魄的模樣,哪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恢復(fù)青年人的相貌,但沈棠總下意識將他當(dāng)做返老還童的老年人看待……跟人打架,還是二打一,他肯定吃虧啊。
推開康時,急性子道:“我自己去看。”
康時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他能說——
吃虧的是其他倆人嗎?
褚曜清醒,另外倆可是醉鬼。
二打一有什么用?
還不是被壓著打?
鼻青臉腫,幾乎沒臉見人。
看到仨傷員,了解始末的沈棠:“……”
好家伙,清理浮姑幾家地頭蛇都沒能傷到這仨文心文士,幾壇酒下來,直接撒酒瘋內(nèi)斗,三敗俱傷了?沈棠忍著青筋:“戒酒!你們仨都戒酒!”
不喝酒,不e!
今日來看比賽的浮姑庶民發(fā)現(xiàn),治所那幾位先生臉上青青紫紫,活像是被人打了。
“不可能!”
“許是哪里時興的妝容。”
“大人物的愛好,吾等庶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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