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一章

　　裂縫順著‘鏡碗底’向頂部正中開始蔓延，初時細細一條，不久之后則變大，所到之處將鏡體撕裂。

　　與此同時，那些鏡體之中的‘趙福生’身體表面籠罩了一層若隱似無的詭紅色霧泡。

　　霧泡一起，趙福生與這些鏡體內困鎖的另一個‘自己’的感受加強了。

　　所有人心神相系、神魂共享。

　　痛苦、絕望、麻木瞬間沖擊趙福生的識海與心靈，她的意識之核開始受到暴風一般的撞動。

　　她這一刻無法分清自己是張三、李四，甚至有可能是臧君績、杜美人，亦或許多曾存在及不存在于她記憶中的人物。

　　趙福生立即意識到了危險之處。

　　如果此時她心神失守，便相當于被厲鬼‘奪舍’。

　　當另一個陌生的記憶占了主導位，那么她便不再是‘趙福生’。

　　此時她心中的意念天平開始歪斜，認為自己是‘臧君績’的意識出現的次數開始增多。

　　在封都的十七層鬼域時，臧君績在她身上標記了厲鬼法則，埋伏了鬼眼珠，恐怕為的就是此時此刻。

　　這有可能曾經是封神榜主人的馭鬼者試圖在許多年后在下一任封神榜馭使者身上復蘇。

　　可他當年已經死了，死人就該停留在地獄深處！

　　“你當年留不住封神榜，如今已經喪失了留住的資格。”

　　趙福生心念一動，立時雙手托住了后背處。

　　這個動作一起，她身上黑氣大盛。

　　地獄的力量自主復蘇，地底深淵顯現。

　　一股沉沉的力量開始下落，落向趙福生的肩頭，卻在碰及她手掌的剎那停住。

　　封神榜的提示音在趙福生識海內響起：是否徹底馭使封神榜？

　　封神榜能鎮壓神級厲鬼，自然非同凡物，徹底馭使之后，極有可能會帶來某些難以預估的壞處。

　　可此時趙福生也顧不得那些了。

　　無論如何，要破開眼前的局面，救出鎮魔司其他人，解決武清郡的鬼禍。

　　唯有活下去，才能談以后。

　　她目光堅毅，做出選擇：是！

　　這意念剛一生出，一股重力下落，壓制在她神魂之中。

　　她往后托舉的雙手碰到了一個冰涼陰寒的物品，沾之即與她合二為一，從心靈、從肉身，再也無法分割。

　　封神榜提示：恭喜宿主徹底馭使封神榜。

　　此后你即神榜，神榜即你。

　　封神榜是數代宿主積累的功德遺澤。

　　它是集天下希望之火，攬民心、平亂局、建循序、守法則。

　　它是法則之最，以功德鎮壓鬼物。

　　這份功德傳承至后輩，請宿主盡早積攢功德值，打開神榜，重建循序。

　　封大鬼為神，送百鬼入輪回。

　　……

　　提醒宿主：當封神榜功德不配位，無法鎮壓厲鬼之時，可能會遭鬼神反噬。

　　（注：封神榜被徹底馭使，鬼神的反噬只會吞噬馭使者本身，而非封神榜本身。）

　　（注：當宿主受到鬼神反噬之時，封神榜會脫離宿主，尋找下一任法則擁有者。）

　　一連串的提示音在趙福生耳畔響起。

　　她來不及細思，強行先將提示記入心里，接著雙手將鬼碑抓住。

　　鬼碑抓住的剎那，趙福生的心神立即穩住。

　　她的神魂之中，一座鬼碑之影緩緩浮現，隨即她穩坐識海之中，所有沖擊而來的意念化為星辰開始圍繞著她轉動。

　　臧君績的意識不再能喧賓奪主。

　　她很清晰的知道自己是誰，也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鬼碑之上，眾鬼神同時睜開眼，可鬼碑之上的無盡功德值化為這世間對鬼神最有力的震懾，令得大小鬼神無法脫身、反抗，最終唯有臣服。

　　鬼神環繞在她身后，她看現這些意識。

　　意識隨即化為塵埃，無法沖擊，最終緩緩堙滅于她腦海中，變成黑氣，被鬼碑掃蕩而空。

　　與此同時，那鏡像內的血泡中‘趙福生’的身影開始變淡。

　　從最初的‘人形’往內收縮，接著化為一條細黑的影子，從遠處遙遙望去，這細長的黑影豎立于血泡之內，使得這些血鏡中的血泡如同一顆顆長著豎瞳的眼珠。

　　隨即眼珠無聲破滅。

　　臧君績的意識被徹底的鎮壓。

　　那每一塊鏡片上的血紅細線卻還沒有斷，千千萬萬條細線趙福生相連接著。

　　鏡面無法再徹底映照出她的身影，她的背后多了一層深淵，將鏡子表面模糊。

　　就在這時，鬼鏡的背后突然出現了巨樹根須。

　　每塊鏡片后面隱藏的根須都不同——仿佛有一棵參天大樹，撼穿了整個‘鏡碗’內部，發達的根須蔓延至這鬼域空間的每一處。

　　鬼樹一現，原本模糊的鏡面立時清晰了。

　　內里蘊藏的血眼珠子影像被鬼樹的存在消除，無數繃橫交錯的根須密布鏡片的每一處。

　　鏡中重新出現厲鬼的影像。

　　與鬼樹的根須相較，那鏡內的厲鬼如同滄海一粟。

　　它出現在每一塊鏡片內，怨毒的看向趙福生。

　　血鏡浮出紅光，欲將趙福生的影子再度攝入其中。

　　鬼鏡的煞氣照破深淵，照入十一層地獄。

　　地獄內那些曾被趙福生攝入關押的厲鬼在鏡中一一顯形，接著鬼鏡照向她本體，顯現出鬼碑的陰影雛形。

　　僅只是陰影一現，鏡體便被撼動。

　　一股劇烈的震動感傳來，鏡像空間在被驟然之間降臨的恐怖力量強悍打擊了。

　　鬼神的禁區，不可窺探、不可冒犯！

　　眾鬼神一一顯形。

　　門神夫婦、夜游神鬼車、黃泉路引——

　　二郎真神三只眼睛睜開，直視鏡中鬼樹。

　　鏡體內的裂痕從頭部正中而起，蔓延向四面八方，這力量堅不可擋，以摧枯拉朽之勢瞬間將鬼鏡撕裂了！

　　鏡中那厲鬼的身影被攪得粉碎，鬼樹的根須少量斷則。

　　趙福生隨即伸手一招，意隨心動：二郎真神的神通法則再度披附她身。

　　法天象地施展。

　　她的身體疾速長大，雙腳踩地，頭頂鏡頂。

　　那些纏縛在她身上約速她行動的紅線瞬間顯得格外渺小，她雙手再度將線挽住——此時再挽鬼線，便十分輕松。

　　徹底馭使封神榜后，她的力量更攀附巔峰。

　　趙福生輕輕一扯手里抓拽的大把鬼線，線體的另一端力量微弱，如同與幼兒拔河。

　　本來就破損的鏡體一一碎裂，血鏡之后的鬼樹倒影潰散，厲鬼的影像消失了。

　　隨著鬼影一消失，鬼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坍塌。

　　鏡像空間損毀，無數曾映照過趙福生身影的血鏡化為血流開始淌落。

　　鬼域內出現狂風血雨。

　　但這些血雨無法沾附趙福生的身體，紛紛避開了她。

　　一時之間天搖地動。

　　血池開始在她腳下匯聚，天色頃刻間黑暗，鬼域立即解除。

　　鬼井消失。

　　黑暗散去，被困入鬼鏡之內的鎮魔司眾人如大夢初醒，出現在趙福生的面前。

　　“我、我們剛剛——”

　　苗有功一睜開眼，便本能的撫拍自己的胸口。

　　留在他腦海里最后一幕的情景便是：兩名令使割手放血引鬼失蹤后，趙福生疾步上前，隨之步了二人后塵。

　　她在眾人心中厲害如神明降世，在她也被鬼井吞噬時，眾人立時心神大亂。

　　萬安縣的人最為焦急。

　　孟婆率先沖至井口處，想將趙福生救出。

　　之后的印象苗有功不大清楚了。

　　他只記得不知何時起，一輪血月當空，孟婆似是倒了什么東西進入井中。

　　古井立時發生異變，眾人眼前一花，身側都出現了一汪泉潭，將眾人身影映入。

　　之后的事他便不知道了。

　　本以為此次必死無疑，可沒料到還有還陽重生的時候。

　　“我還活著？”

　　苗有功有些不敢置信，他胸腔中心臟還在‘砰砰’亂跳，他抬頭看向四周，王令等人還在。

　　余靈珠、王之儀及一干帝京鎮魔司的人還活著。

　　“趙大人呢？”

　　苗有功一個激靈，想在人群中尋找趙福生的身影。

　　武清郡的鬼禍復雜難纏，余靈珠的厲鬼法則僅能被動保命，可卻無法帶領眾人逃出鬼域。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大概率力量只會被消耗，繼而被拖死在鬼域內。

　　唯有趙福生活著，才能給眾人一線生機。

　　乾坤筆說了，此次武清郡一行，會有一部分人死在郡中。

　　一想到鬼筆預言，苗有功便心中發怵。

　　好在他只一眼，便看到了趙福生的存在。

　　她手維持著抓拽的動作，站在眾人包圍之中。

　　“趙大人還活著。”

　　所有人心中大石落地，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大人。”

　　萬安縣的人眼睛一亮，率先迎上去：“大人沒事就好。”

　　“暫時出不了問題。”

　　趙福生搖頭。

　　血鏡之內的世界‘法則’已破，短時間內不成氣候。

　　眾人已經離開了幻象中的長焦縣章柳巷街道，重新回到了常家之中。

　　“看來我們這里來了一些不速之客。”趙福生道。

　　她的話立時令得眾人警醒。

　　余靈珠臉上慶幸之色一收，接著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便見到常家眾人不知何時出現在不遠處。

　　大家仍身處常氏宗祠的輪回殿堂之內。

　　眾人先前因要挖掘陰宅，站在大廳正中，但不知何時遭遇法則，被誤送入長焦縣幻境。

　　如今幻境一破，眾人又回歸原處，而以常家兩位老爺為首的常家眾人則站在了那一排排高低層次不同的供桌面前，每人手上俱都捧了一盞長明的燈火。

　　這一幕情景格外令人頭皮發麻。

　　輪回殿堂內原本極黑，這里的‘長明燈’也無法照亮黑暗，僅能照亮這些手端長明的常府眾人罷了。

　　常家兩位老爺站在首位，一干子孫、妻妾則成群結隊站在他們的身后。

　　無數的管家、仆從圍護在常府人身側，他們沒有燈光照明，隱于黑暗中，只能大約瞧出一個漆黑的影像，不過數量卻極多，密密麻麻，最終與黑暗相融合，形成人海，仿佛看不到盡頭。

　　“靈珠，你回來武清郡，怎么不打聲招呼？”

　　常大老爺捧著長燈明，緩緩的開口。

　　余靈珠打了個寒顫。

　　她這些年回武清郡數次，自常老太太去世后，也回過常府幾次，每次與常老爺等人打交道時，只覺得說不出的親近與維護，可此時常老爺再端著燈火與她說話時——縱使他還沒有顯出鬼身之相，可那股鬼氣森森的感覺已經掩飾不住了。

　　“這些年來，跟我說話的人究竟是什么？”

　　余靈珠喃喃開口。

　　“當然是我了，是我，常先旺，你常大哥。”常先旺道：

　　“靈珠，老太太對你不薄。”

　　常后旺也道：

　　“你當年在戲班中，饑一頓飽一頓，時常挨打，是誰對你好的？是我們常家人。”

　　“戲班被抓捕入獄，你在獄中差點兒死了，是我娘花了三文錢，把你買出來的。”常先旺陰森森的盯著余靈珠：

　　“你那會兒全身潰爛，沒有一個完好處，我娘采草藥煮水給你涂傷口，你忘了嗎？”

　　“沒有——”

　　余靈珠搖頭。

　　趙福生一把拉住她：

　　“別跟鬼說話，會沾上因果。”

　　余靈珠眼中含淚：

　　“我早沾上因果，走不脫了。”

　　常家人似是沒有注意到趙福生的存在：

　　“老太太把你侍候好了，你說要幫戲班的人收殮尸首，以全忠義，我們家是不是幫了你的忙？”

　　常后旺也道：

　　“那多危險啊，大家是拿著命陪你鬧的，你如今是怎么對常家人的？”

　　“你竟然帶了外人，闖入老太太停靈之處。”

　　“你太不孝順了！”

　　“太不孝順了！”

　　所有常家人齊聲指責。

　　“你真的要挖老太太的棺槨，讓她老人家死后也受打擾么？”常先旺問。

　　余靈珠低垂下頭，沒有說話。

　　“如果老太太在天有靈，得知你這樣行事，不知有多傷心呢。”常后旺也道。

　　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圍著余靈珠說，不給她開口的契機。

　　這樣的說法以往百試不爽——縱使常家闖了禍事，或有一些要求，余靈珠總會妥協讓步。

　　可這一次二人圍著她說了半天，余靈珠卻并沒有開口。

　　大殿之內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約片刻后，余靈珠突然抬起了頭：

　　“兩位哥哥，我問你們，如果你們在天有靈，武清郡鬧成這樣，你們會后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