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寺在城北的青鞍山半腰,寺廟不大,香火卻十分旺盛。
近來接連大雨,各處山路泥濘,可寺里上香的香客卻依舊絡繹不絕。小沙彌領著孟寧他們入內時,便見正殿里人頭攢動,菩薩相前的蒲團添了許多,上面跪滿了人。
“你們這寺中香火,都比得上京中大寺了。”李悟打量著四處。
那小沙彌搖搖頭:“公子說笑了,寺里往年雖然也有香客,但不如今年,今年春盡日來的早,又趕上夏至在端陽前,所以前來的香眾特別多。”
李悟疑惑:“夏至在端陽前怎么了?”
孟寧抱著牌位朝里走,目光落在那些求神拜佛的人身上,淡聲說道:“民間有諺語,夏至端午前,必定是災年,再加上春盡之后,附近州縣就接連大雨,幾乎不見晴日。”
見那李悟似乎還是不明白,她說道,
“李公子倒是不食人間煙火,蜀州往年算得上是糧產豐地,少見天災,但今年卻是連綿大雨,不久后就該麥收,之后的稻苗也該下種,若是雨再不停,今年定會欠收。”
種地看天,最怕干旱,人人都求個風調雨順,可是這雨水太多了也是災禍,那田地里水汪汪的一片,什么東西種下去都活不下來。
這寺中上香的人不像是別的寺廟,竟是些夫人女娘衣著精貴,反而大多樸素甚至破舊,鞋面也都不甚干凈,那一張張風吹日曬的臉,加上剛才小沙彌的話,不用想也知道他們是什么身份。
“你怎么還懂這些?”李悟詫異側目。
孟寧隨口道:“以前閨中無聊時,看過農志和一些雜書。”
“孟大人還讓你看這些?”
“不能看?”
“倒也不是……”
李悟喃喃說了句,京中那些官宦權貴對于府中女兒的教養極為看重,不少雖會啟蒙讀書,但多以開智為主,更多學的是詩詞歌賦、掌家之能,誰家貴女在閨中時會看農志來打發時間的?
孟寧卻沒理會他,只朝著小沙彌說道:“小師父,我家中親人之前來過你們寺中,替我父親和兄長供過長明燈,我今日特意過來便是想要添盞燈油,替他們祈福,不知寺中供奉的地方在何處?”
小沙彌雙手合十說道:“就在后面的千佛殿,里面辟了一間法堂,你們從此處繞過正殿,朝西走盞茶時間就能瞧見。”
“謝謝小師父。”
孟寧道謝之后,領著李家人一路朝里走。
似乎真的是因為前來上香的多是為求風調雨順的,反而往后殿的香客沒幾個,等繞過正殿走到寺后,周圍的人就逐漸少了起來,越靠近小沙彌說的千佛殿就越安靜。
這玉清寺建寺多年,寺中榕樹已有參天之相,途徑樹下時,樹梢被風吹的颯颯作響,好不容易見晴的天也是陰了下來。
“又要下雨了…”李悟望了望天。
孟寧說道:“下雨于你這等貴人又無礙。”
李悟覺得她這話刺耳:“你未免太操心了,不過是多下了幾日雨,你還真信那些民間諺言?”
孟寧輕聲說道:“代代傳下來的,總有那么些道理,而且一直大雨,淹了田地,糧食欠收也就罷了,就怕雨水成澇。”
“怕什么,朝中自會賑濟……”
“誰賑濟?”孟寧睇他,“陛下被軟禁,陳王和左相爭斗,朝中所有人的心思都在那皇位上,有誰能瞧得見百姓疾苦?你們李家?”
李悟被懟的一時無話可說。
云層似是被染了墨色,隱隱悶雷炸響。
孟寧沒再理會李悟,徑直朝前走到了千佛殿前,這殿靠著佛寺西邊,外間只有兩個打掃僧人,里面極為安靜。
孟寧率先走了進去,李悟四周看了看,才點了身后兩人:“你們兩個跟我進去,其他人守在這里,仔細周圍,別讓人靠近。”
……
千佛殿中供奉著數尊佛像,側邊就是開辟出來單獨存放長明燈的法堂。
法堂不算太大,除了門前,屋中三面都是高高的架子,上面擺放著無數燈盞,那燃燒著的燭火將本該昏暗的室內照得十分亮堂。
李悟跟隨孟寧入內后,就見她將手中蒙著黑布的牌位放在一旁桌案上,然后徑直走到燈架前。
“你來這里,該不會是真的來添什么燈油吧?”李悟忍不住問道。
“不行嗎?”
孟寧找到了寺中備著的油盞,手中提著,站在燈架前目光巡著所有的長明燈,“府中有亡人,逝者難安息,不多祭拜祭拜添幾盞燈油,我怕他們會變成惡鬼從黃泉爬上來索命。”
李悟眉心擰緊:“孟寧,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我也沒跟你玩笑。”
孟寧指尖輕點著,似是在找什么,片刻后,她目光落在其中一盞長明燈上,移步到了近前。
架子上掛著的銅簽一半已經被煙火熏黑,她拿著挑了挑燈芯,讓那燈盞燃的更旺后,這才將里面已經空了許多的燈油添滿。
“李三公子家里沒有枉死過人,不曾見至親倒在身前,不曾見滿府血流成河,頭顱滾落遍地,自然不懂得夜夜夢魘,哪怕不信神佛也愿虔誠三分,只盼至親早日能瞑目安息。”
她以前是不信神佛的,現在也不信,可某些時候,她愿意去敬。
李悟皺眉看著孟寧:“你是在替孟家叫屈?”
“叫不得嗎?”
孟寧將油盞放在燈旁,那燭火旺盛時,整個燈架上如同多了一層水幕,讓人瞧不清楚她眉眼,而話音卻是一轉說起了別的,
“你可知道當日應鐘為何會不惜自盡,也要當街說那番話?”
李悟神色微頓,隱約猜到她要說什么。
孟寧輕笑:“因為當年肅安公將他撿回去的地方,不是在亂葬崗,而是在寺廟,他藏在肅安公替他夫人點長明燈的地方,偷了肅安公的虎符,被肅安公府的人攆出了廟宇滿山亂跑,卻足足三日才被擒獲。”
“肅安公說,此子擅奔襲藏匿,毅力遠超常人,宜做斥候,遂將其帶回軍中親自培養,為十二親衛之一,取名應鐘。”
她指尖撩過火苗,聲音飄忽,
“應鐘,言陰氣應亡射,該臧萬物。”
李悟聽到寺廟二字時臉色已經變化,而孟寧說完更是低頭俯身,將那燈架下垂落的布料掀開,探手進去,不過片刻就聽到一聲輕響。
似是什么被打開的聲音,等她收回手再起身時,手中已多了個四四方方的盒子,而那盒子上皇家專用的金龍圖紋讓得李悟眼皮直跳。
“這是……”
卡擦——
孟寧沒回答他,只是將盒子打了開來,微微傾斜,露出里面半截明黃玉螭虎紐的形狀。
玉璽!
那肅安公府的人居然把玉璽藏在這寺廟之中!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將這般重要之物藏匿在此,就不怕被人發現?!”李悟滿是震驚,脫口而出。
孟寧撫摸著玉璽說道:“若非佛寺清靜之地,怎能瞞得過靖鉞司那些嗅覺驚人的瘋犬,畢竟那位江大人哪怕辨不清楚應鐘傳言,也派人將城外亂葬崗翻了個底朝天。”
李悟神色微頓:“你說的也是,藏在這里的確安全,要不是你主動帶我過來,我也是萬萬想不到的。”
“好在江朝淵以為我們是設局沒上當,只派了些靖鉞司的卒子,眼下既已將玉璽拿到手,那我們就趕緊走吧,免得讓人起疑。”
“好。”
孟寧轉身伸手去拿剛才放著的牌位時。
李悟上前說道:“孟小娘子,這玉璽和牌位不輕,不如我替你拿。”
“不用……”
唰——
孟寧才剛側頭說話,迎面便是一大把黃色粉末兜頭落了過來。
“你干什么?!”
她下意識抬袖遮臉,卻已然來不及,那粉末沾在她露在外面的脖頸和肌膚上,就連面紗上也浮了許多,她察覺到懷中裝著玉璽的盒子被人奪走,閉著眼伸手去搶,卻被勁風推的朝后撞去。
孟寧整個人踉蹌倒在長明燈架上,疼的悶哼出聲,似是那粉末沾染在身上,伸手捂著頸側時,喉間呼吸也是突然急促。
“雄黃,你怎會帶著雄黃?!”
她聲音氣急敗壞,急促呼吸時,再無半點之前冷靜,
“李悟,你個卑鄙小人,你敢害我!”
李悟手中拿著那玉璽盒子,臉上哪還有半點之前模樣,他低頭看了眼盒中玉璽,忍不住面露喜色,然后“砰”的一聲合上那錦盒,冷眼看著對面因為難受而喘息的女子。
“論卑鄙誰能比得上孟小娘子,傳信李家,利用我等,若非你以太子和玉璽要挾,當日在縣衙我就已經一劍斬了你,又豈能容你羞辱我李家之人,砍了夏叔的胳膊。”
“是你們先對我動手……”
孟寧呼吸急促,似難受站立不穩,撐著那桌案蜷縮著背脊,“我雖利用李家,卻也是助你們,你別忘了太子還在我手里,沒有他,你們得了玉璽也無用…”
李悟聞言似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居高臨下地看了眼孟寧,滿是嘲諷的嗤笑出聲,那眼神里充滿了戲謔。
“太子?”他呵了聲,打量著蜷縮在地上的人,“你說的,是你那個弟弟?”
孟寧臉色大變,面紗遮掩了大半張臉,露出的雙眼滿是驚恐。
“你怎么知道……”
似是沒想到李悟一口道破了孟明軻的身份,因驚懼身上癥狀越發嚴重,她急促喘息了兩聲,慌亂伸手想要去取腰間的藥囊,卻還沒摸到,就被李悟伸手奪走。
“還給我……”孟寧顫聲,“李悟,我,我救過太子的……”
她蜷著身子頗為狼狽,
“我雖有圖謀,卻也護著太子至此,而且就算你知道太子身份也沒用……”
“江朝淵他們還在奉陵,他早就已經疑心于我,我若是突然死了,他便知道你們李家得了東西,以他心性絕不會放過你們。”
李悟拿著那藥囊,臉上笑容更甚:“是嗎,那不如我們就瞧瞧,他會對李家如何,不過你是看不到了。”
他仿佛半點都不擔心江朝淵,直接手中一松,那藥囊就落在地上,而他抬腳狠狠踩在上面用力碾過,似在報復當日孟寧傷了李家人。
看著滿眼絕望,呼吸已然轉向虛弱的孟寧,李悟戲謔道:“佛寺清靜之地,你也算替自己找了個好地方。”
說完他摸了摸懷中的玉璽,絲毫不顧身后氣息奄弱的孟寧,轉身就朝外走。
這一路波折,廢了這么多功夫,又與這女子百般作戲,總算找到了被搶走的玉璽,等回去之后,就……
“唔!”
李悟身形猛地僵住,只覺得體內劇痛傳來,下一瞬眼前泛黑時,整個人“砰”的一聲跪倒在地,張嘴就吐出一口血來。
“公子!”
李家跟進來的那兩人都是臉色大變,連忙上前扶他,見他嘔出的血都是神色大變,其中一人拔劍就想朝孟寧而去,可內力才剛運轉,就腿上一虛,人也緊跟著栽倒在地。
另外那個扶著李悟的隨從則是神色慌亂:“你對我家公子做了什么?!”
原本癱軟在地,氣息奄弱的孟寧已然抬起頭來,撐著地面緩緩起身,“李三公子不是說了嗎,佛寺清靜之地,可是我費心勞神替挑的好地方。”
“江大人,喜歡嗎?”
身體劇痛的李悟驀地抬頭,臉色慘白,情緒激動下又吐出口血來,而扶著李悟的那人沉默了下,再抬頭時已無半絲慌亂之色,反而冷靜的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