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何衛國就醒了。
他利索地起身，將昨晚就卷好的被褥抱起來，送到了雨水住的耳房。
簡單洗漱后，王翠蘭已經準備好了早飯——棒子面粥和窩頭，還有一小碟咸菜。
一家人沉默而迅速地吃完，何衛國便推著自行車出了門。
院子里，吳大龍已經帶著兩個徒弟扛著鐵鍬、鎬頭過來了。
何衛國跟他們打了個招呼，沒多停留，騎上車直奔食品廠。
剛進運輸隊院子，何衛國就感覺氣氛不對。
平時這個點兒，要是沒什么緊急任務，隊長文鐵柱多半在他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里，捧著搪瓷缸子喝茶、看報紙。
可今天，文鐵柱卻一臉嚴肅地站在停車場中央，背著手，目光掃視著陸續到來的司機們。
劉軍也到了，站在文鐵柱身邊，同樣是一臉凝重。
文鐵柱看到何衛國，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后深吸一口氣，對著已經到齊的隊員，包括以王大錘為首的幾名學徒工，沉聲開口：
“人都到齊了，我宣布個事情。”
“隊里的幾個老師傅，我、衛國、劉軍今兒要去工人文化宮開會。”
“大錘，你們幾個學徒工今天留在隊里，負責所有車輛的日常檢查和保養。另外，”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
“今天隊里原本安排的市內短途配送任務，也由你們幾個負責完成！”
這話一出，不僅王大錘等人愣住了，連何衛國和劉軍都有些意外。
這年頭，學徒工雖然大多會開車，也對城里路線熟，但獨立出車送貨的情況很少。
原因無他，開車技術只占司機能力的一小部分，最關鍵的是要會修車。
那些從戰場上淘汰下來的老“嘎斯”、“解放”車，毛病多得跟得了肺癆似的，動不動就“趴窩”。
讓學徒工單獨出車，風險不小。
文鐵柱顯然也知道這一點，他補充道：
“我知道這有點為難你們，但今天情況特殊，任務重，隊里實在抽不出更多老司機了。”
“這對你們也是一次考驗，都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聽到沒有？”
以王大錘為首的學徒工們雖然緊張，但還是挺起胸膛，齊聲應道：
“聽到了，隊長！保證完成任務！”
文鐵柱這才臉色稍緩，揮揮手：
“行了，都去準備吧。”
“衛國，劉軍，跟我走，廠里的車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去的路上，劉軍忍不住壓低聲音問：
“隊長，到底啥情況？”
“我看你今天這架勢，比上次說要統一調度還緊張。”
文鐵柱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地低聲道：
“我前兩天跟你們透的風，看來還是說輕了。”
“這次動靜，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大。”
“上面直接通知，各廠運輸隊骨干必須到場，而且……”
他停下腳步，指了指停在廠門口的一輛草綠色帆布篷吉普車：
“廠里派小汽車送我們過去。”
何衛國和劉軍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
他們這些卡車司機，平時摸的方向盤都是大家伙，廠里僅有的幾輛小汽車，那是廠長、書記的專車，他們連邊兒都沾不上。
今天居然動用小汽車送他們去開會，這事情的嚴肅性和緊急程度，可見一斑。
何衛國心里念頭飛轉，結合文鐵柱之前透露的“全市統一調度”和眼前這陣仗，他大概明白了。
在這個計劃經濟的年代，這種規模的動員，往往意味著國家有重大工程或緊急戰略物資需要調配運輸。
他沒再多問，沉默地跟著文鐵柱和劉軍上了吉普車。
司機是廠辦的老張，平時話不少，今天卻異常沉默，只是專注地開著車。
吉普車一路風馳電掣，很快來到了工人文化宮。
文化宮前的廣場上，氣氛更是非同尋常。
已經聚集了不少車輛，除了他們乘坐的這種吉普車，更多的是各式各樣的卡車，車身上噴著紅星軋鋼廠、第一紡織廠等不同單位的名稱。
他們穿著各色工裝、表情嚴肅的司機們三五成群地站著。
更引人注目的是，廣場四周和入口處，都有背著步槍、臂戴紅袖章的民兵在巡邏警戒，眼神銳利地掃視著人群。
一股肅殺、緊張的氛圍彌漫在空氣中。
何衛國心里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他知道，今天這會，絕不簡單。
三人沒敢耽擱，快步走向文化宮主入口。
這里排著長隊，進場檢查極其嚴格。
不僅要查驗工作證，核對名單，還要出示蓋有單位大紅公章的介紹信。
輪到何衛國他們時，他才發現，檢查人員手里還拿著一份厚厚的檔案材料，似乎在對照進行政治審查。
好在食品廠這邊手續齊全，何衛國三人成分清白，歷史簡單，很快就通過了檢查，走進了莊嚴肅穆的大禮堂。
禮堂內部，空間高大。
此刻黑壓壓的一片，卻異常安靜，幾乎聽不到交談聲。
最引人注目的，是懸掛在主席臺兩側墻壁上的巨幅紅色標語，每個字都如同燃燒的火焰：
一切為了前線！一切為了勝利！
不怕苦！不怕死！保證運輸線暢通！
看到這兩條標語，何衛國心頭一震，瞬間明了。
這絕不是什么普通的物資配送，這分明是帶有軍事化色彩的戰役動員！
“前線”、“勝利”、“運輸線”這些字眼，強烈地暗示著這次任務的重要性與危險性。
他猜測，可能是要運送某些極其重要的工業設備、國防物資或者關鍵科研部件前往指定的地點。
他沒有猶豫，跟著文鐵柱和劉軍在后排找到了空位坐下。
在這樣的場合下，三個人都自覺地閉上了嘴，只是用眼神交流著內心的震動與猜測。
何衛國抬眼望向主席臺，上面已經坐了一排領導，有些面孔他甚至在報紙上見過，是市里和交通系統的重要人物。
前排就坐的，都是各個單位的領導干部，后排才是他們這些即將執行具體任務的司機。
整個禮堂鴉雀無聲，只有偶爾傳來的咳嗽聲和翻動紙張的細微聲響。
一種無形的壓力籠罩在每個人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