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天齊則愣了愣,搖頭道:“愛欲是否也有些過于鮮明了。”
姚安饒又沉默了半響,再次開口道:“悔恨。”
“可。”尉天齊想了想,隨即點頭認可。
“開始了。”呂藏鋒忽然開口,打斷了他們倆的對話。
原來是樓下戲臺上有了動靜,一個小童上來報幕,整個酒樓都緩緩的安靜了下來。
尉天齊也收攏心神,認真的看向戲臺,呂藏鋒對戲沒太大興趣,只是覺得周圍難得的安靜,忍不住長舒了一口氣,似乎剛才有多么難熬一樣。
姚安饒則低著頭,似乎還在回想著尉天齊剛才的話。
報幕的小孩脆聲高喊,“咿呀——~!”
樓里瞬間安靜的可聞鄰桌呼吸之聲。
隨后小孩從懷里掏出一副竹板,然后小手一搖,借著清脆的竹板聲響,緊接著便稚聲稚氣的唱道。
“北陽城外乞丐堂,紅妝遇上了負心郎,本是人間萬萬幸,世人卻只見女豺狼!女兒淚清,非是因天下惡名。只求仙人無翼,真君跛腿,莫叫她望穿秋水,想斷柔腸!”
小孩子嗓音通透,說起這些不見悲戚,反倒帶著一股沒有情緒的講述語調,讓人一時覺得這孩子說的就該是真的。
尉天齊和呂藏鋒都是微微挑眉,這段報幕的小段他們聽過。
在恕索坊中姚安饒曾隨口唱起,但當時聽到的感覺卻與現在完全不同,姚安饒的唱腔比孩童不知華麗了多少,可語意也從客觀講述,變成了主觀參與,甚至可以說是主觀威脅。
就好像說,你若敢讓她望穿秋水,想斷柔腸,我便是要你仙人也無翼,真君也跛腿!
這其中的關系,除了當事人其他人哪里能懂呢?
不過也并不妨礙這首早已在京城揚名的《唐紅傳-改》時隔數日再次開演。
戲曲的故事其實并不復雜,最大的特點是,它將天下皆知的桃花崖之變做了大幅刪減,只像是前情提要一樣在開篇簡略的介紹了一下,包括最精彩的真君與魔尊斗法,也不過是簡略提了一嘴。
而故事真正的開始直接就到了如今已經被毀的北陽城,名叫紅兒小丫鬟隨著家里的小姐來城里破敗的城隍廟施粥,意外遇到一個頭頂黑印,腰掛枯枝的小乞丐。
故事前半段的節奏舒緩,核心沖突也不過都是小丫鬟與小乞丐對于人生觀點不同的拌嘴罷了。那小女兒講,你日日碼頭十分辛苦,我夜夜深府半生勞累,丫鬟乞丐無非苦命男女,天地你我何來貴賤兩分?
那小乞丐便回,馬家糕點一兩銀錢,丫鬟一日三餐,牛羊下水十文一桶,乞丐一旬難見。我自命卑求活生難茍安,汝是天女嬌娘何必可憐?
你別說,本就瘦小,如今更是瘦了一大圈的云兒站在臺上,期期艾艾的講著那些哄人的話,當真是格外可憐,即便由于虛弱有時唱腔略顯雜亂,但正和戲里小丫鬟的心態,所以并不影響觀感。
尉天齊和呂藏鋒都有些入迷,這樣的唐真、這樣的紅兒、這樣的故事與天下所想真是大不同,讓人格外想聽下去。
故事進入后半段,一切忽然急轉直下,城主府里鬧了妖魔,小丫鬟不見蹤影,于是便有了小乞丐三闖城主府,智取假大仙的橋段,最終當他終于來到小丫鬟門前,沒想到對方竟然避之不見。
看的臺下眾人一陣唏噓,只為小乞丐不值。
可劇情一變,云兒站在臺上背靠著木門,哭訴衷腸,直言,府中有妖魔,食人難保全。小姐深樓里,丫鬟守前關。夢里思乞兒,相見別太難。只愿君安好,來日莫掛念。
這段戲唱的十分動人,云兒那小丫頭當真是唱戲的苗子,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惹人心疼。
這倒是給呂藏鋒一種矛盾的感覺,他見到的紅兒姑娘,雖然有時確實惹人心疼,但卻不是一個哭哭啼啼的姑娘,印象里的她十分的堅強,似乎什么都可以承受,總之還是與戲里有些不同的。
但這戲確實是極好,扯著人一步步的探究那位百晦榜第一的姚紅兒,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世人的誤解究竟何處而來。
呂藏鋒有些傷感,尤其是想起自已和真君以及紅兒姑娘在玉皇頂法會上經歷的那些事,隨后天門山回憶又開始一一浮現。
呂藏鋒側過頭,想找一些東西轉移注意力,卻正好對上了一雙眼睛,一雙刻在他回憶里的眼睛,但是那種眼神他從未在那雙眼睛里見到過,更不要提,那滴清澈而飽滿的淚珠。
“你有看到我妹妹嗎?”姚安饒的聲音輕的像是來自于久遠的過去,稚嫩的如同曾經在城主府中還未長大的孩子。
呂藏鋒一時失語,他不知發生了什么,只感到一種無盡的慌張,于是下意識的就要拔出自已的藏鋒劍。
“不要急!”一只手猛地按住了他,尉天齊聲音低低的開口,他的眼神里有認真也有驚異,甚至還帶著一抹欽佩。
“沒事,她只是找到了自已吃下的悔恨,然后由于調動過于純粹的情緒的原因,導致了自已的情緒一并被沖擊而已,無傷大雅的。”此時戲臺上的表演依舊在進行,所以尉天齊的聲音很低,擔心打擾到周圍人看戲。
呂藏鋒這才松了一口氣,這不能怪他沒有定力,你讓唐真看到姚安饒流淚,他也得抖三抖,總歸是會覺得出了天大的事情。
可姚安饒又在悔恨什么?她也有悔恨的事嗎?
呂藏鋒微微側過臉,不想再看那雙直視著自已的眼睛,他不希望在那雙眼睛里看到這種情緒,即便知道她并不是她。
“真的沒事嗎?”他忍不住再次詢問尉天齊,他擔心對方意識不到姚安饒的淚到底是多么驚悚的一件事。
“沒事,這是調動情緒的正常反應,甚至可以說,她的反應有些太小了,即便是再完美的人,被功法中的悔恨沖擊,也一定會回想起此生所有憾事,哭喊甚至自盡也算不得什么!”尉天齊低聲道。
“那什么時候能恢復?”呂藏鋒問道。
“二位公子,聽戲的時候禁止交談。”淡淡的女聲響起,呂藏鋒扭過頭,姚安饒坐在自已的椅子上,臉上淚珠未干,但眉眼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