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商場出來,雪下得比來時小了許多,風也靜了。
夜幕如灰藍色的海,老城區的廟會離得不遠,不同式樣的巨型魚燈蜿蜒數百米,如流光溢彩的鯨群在海中游。密密的游人圍在朦朧的彩燈之下,是借大魚劃開海流的小魚,貼著鯨腹緩慢行進。
窄街兩邊有游園小攤,套圈打靶飛鏢,獎品不見得多稀罕,但許皎皎還在看什么都覺得稀奇的年紀,哪兒的熱鬧都探頭探腦想瞧兩眼,看著看著就忘了往前走。
拔蘿卜似地,她拉住蘇夏,蘇夏拉著許霽青,一停停一串。
小孩臉皮薄,還在滿臉通紅覺得不好意思,蘇夏已經從許霽青口袋里摸出錢包,十個一組的套圈買了一整桶,拉著許皎皎往正中間的黃金位置擠。
迫于畢業壓力,蘇夏讀了大學后鍛煉比之前勤了許多,不至于脫胎換骨,但硬凹也能看出點運動痕跡,跑跑跳跳都比之前輕盈。
估計是因為體育課選修了兩學期的投擲項目,她今天套圈準頭特別好,戰利品流水一樣地往身邊歸攏,手里還剩下最后一個圈,許皎皎已經崇拜到五體投地,雙手替她填補彈藥,激動地直踮腳。
“嗚嗚嗚嗚夏夏姐姐你好厲害!第一排我都總是被彈開,那么偏你都能一下子套中!”
“還好吧,”蘇夏覺得自已是純運氣,但扭頭見許霽青也莫名有點欽佩的神色,也不謙虛了,現場瞎編動作要領,“今天風大,你要往左邊站稍微偏一偏,用胳膊發力往外扔,收收勁兒。”
“差不多這樣。”她裝模作樣往另一邊的兒童尤克里里瞄準。
塑料圈脫手瞬間有風吹過,她都做好絕對沒戲的準備了,結果圈被刮到前面去了,照樣中。
“……”
許皎皎嘆為觀止,“這也是故意的嗎?”
蘇夏:“那當然。”
天色暗看不清,拿到手里才發現,她最后意外套中的小盒子是個玩具戒指。
開放圈口的薄金屬環,頂上是個尺寸夸張的塑料鉆石,老板提前裝好了紐扣電池,開關掰下去閃得五顏六色,是她小時候見過的懷舊風格。
也正好。
許家妹妹扛了一大包毛絨玩具,哥哥當了一天提款機,手里什么都沒有。
蘇夏也不管小孩是不是在看,拉著許霽青的右手往面前一拽,把那個一閃一閃的塑料戒指往他中指上一套,不由分說推到底。
“好看,”她把金屬環扣好,笑盈盈地仔細打量,“幼稚是幼稚了點,但是還挺可愛,就當是我補給你的。”
許霽青不怎么習慣這只變形的手被她如此端詳,可她渾然不在意,連身邊懵懵懂懂看他們的許皎皎也沒放在心上,他忍住了沒縮回來,只有兩根稍微能活動一下的手指神經性地動了動。
他想聽起來平靜,可連說出口的語氣都不像之前那么冷,“補什么?”
“你想要什么,我就補什么啊。”
她親手挑的婚戒,很多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珍重。
在他二十七歲之后,依然相伴的歲歲年年。
遠處河面上有人在放煙花,一簇簇微小的光點次第升空,轟然炸開一朵朵盛大燦爛的花火,通明的光雨墜落時,水面上的倒影又在升起,讓人目不暇接。
除了依然在看著她的許霽青,整條街上的游人都在抬頭看,許皎皎也是。
轟鳴的煙花作掩護,蘇夏湊到他身邊大聲說悄悄話,“你要不要跟我交換秘密?”
他下意識地壓低肩膀,“什么?”
蘇夏很有誠意。
不等他點頭答應交換,先把自已心里藏的全說了,唯恐他聽不見,一句比一句大聲,“十七歲的你也沒那么招人喜歡,脾氣很壞,臉很臭,為了把我推開說的話一句比一句硬。”
“我一開始能愿意堅持去找你,除了我心太軟,見不得天才少年受苦以外,其實是因為現在的你。”
在她自已都沒意識到的時候,可能就在某個尋常的日落時分,在許霽青昨天下班回家之前——
“可能我這現在說一百遍你也不會當真,但我早就在悄悄喜歡你了……愛信不信。”
許霽青低頭。
煙火好像都落在她眼睛里,那么亮,“我警告你啊,我都這么說了,要是你回去之后還是什么都不做,那我們就真的完了。”
她越說越氣,亡夫哥優待徹底消失,一視同仁地伸手掐他臉,“首先把你叫我的稱呼改了。”
許霽青冷峻的臉被她掐得發紅,卻沒躲,良久后才說,“我會改。”
“你現在就改一聲我聽聽。”
蘇夏沒等到他再開口,好氣又好笑,使了更大勁兒去揉他臉上掐紅的印子,“要不要這么夸張啊,男德標兵許霽青,叫一句小名而已,為那時候的我守上貞了?”
許霽青:“能再見到你的話,第一句我就改。”
“反正我也檢查不了,你自已言而有信。”
蘇夏催他,“說好的交換,你的秘密呢?”
她的手都拿走很久了,許霽青還是沒動。
塑料的鉆石燈露在袖口外忽閃忽閃,他長而直的睫毛垂下,似是很輕地笑了一下,“你早就知道了。”
煙花一輪一輪地放。
許皎皎似乎不過癮,喊他們到河邊看得更清楚些。
雪停了,凜風也變得溫柔。
蘇夏挽著許霽青的手跟著她往前跑,還沒跑到河邊,身前一直跳躍著的女孩卻沒了影,她努力地往人縫里看,喊了幾聲許皎皎的名字都無人回應,連河岸這邊的人群也化在了風里。
眼前的世界像降維的幕布。
江城小年夜的河岸廟會在崩壞,顏色褪淡成黑白,斗轉星移,兩岸的魚燈煙花和仿古建筑薄成一張紙,刷刷地往前翻動。
翻到許霽青公司的辦公室,桌上的飯盒,他們種著一院子無盡夏的家,他們婚禮上走過的那條紅毯。
蘇夏再回頭看,許霽青身上的衣服也成了最隆重的黑燕尾。
落日的天幕水彩般橙紅一片,他們站在滿堂賓客的掌聲和祝福里,漫天花瓣紛紛揚揚,空氣里都是玫瑰和香檳酒混合的氣味。
一眨眼,燕尾服又成了江城一中的藍白校服。
四班的教室吵得比菜市場還鬧騰,她坐在熟悉的靠窗位,身旁空桌洞里塞著手機、快融化的巧克力派和遮擋用的校服外套。蟬鳴喧囂的盛夏,窗外爬山虎覆滿紅墻,風吹來是一陣明綠的波浪。
許霽青的手冰冷,卻始終被她牢牢牽著。
那張臉變成他的二十四歲,又變成更年輕的十七歲,原本結實的寬肩變得瘦而薄,手掌也更粗糙,他像是并不覺得這一切的變化有何不妥,那雙沉靜的淺眸始終迷戀地凝視著她,如他們還在河岸看煙花時一樣。
中間一閃而過的太多場景和畫面蘇夏沒見過,更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這說明她沒有在做夢,那——
如果這是許霽青的夢。
他那樣的人,什么時候做的夢會如此安寧幸福,還要偏偏把她拖進來?
蘇夏抬頭看向許霽青。
她的心跳得從未這么急、這么重,像下一秒就要從喉嚨口撞出來,“……我現在,到底在哪里?”
-
他并沒有穿越時空。
許霽青很早前就驗證了這件事:
他像是掌控整個世界運行的神,財富如影隨形,就連房子和世上唯一的王室珠寶,也能無視客觀規律在五年前就存在。時間是能拉伸的繩索,他迫切的時候變短,留戀時綿延無盡頭。
還有無盡的閃回。
畫面早在他從車后座醒來前就閃回了許久,從他出生看見的第一縷光、聽見的第一句話、小時候吃過的第一支糖葫蘆飛速向前。遇見她之前的人生幾千萬倍快放,直到停在他自已覺得那么尋常,潛意識里卻最割舍不下的某個傍晚。
世界驟然按下慢放鍵,仿佛冥冥之中有誰在憐憫他,讓他能把這一天再過一次。
為什么大雪沒停過?
因為他一直在雪里。
因為雪快把他蓋住了。
走馬燈的瞬間,是他晦暗一生中最幸福也最遺憾的時刻,是他的意識先于他的理智拼命找到的、能讓他再堅持一秒的時刻。
如果晚七點接她去吃飯,他會用整個下午去想該點什么菜,還未動身就難以平靜。這樣笨拙的夜晚,他想重復無數次,卻是他自已都未意識到的最遺憾:
如果我什么都說得出口,如果我把手鏈送給了你,會不會一切都會不一樣。
可就算是遺憾也好,只要是她都好。
他的打算明明是死在她面前,讓她這輩子都忘不了他,可只是在潛意識里再見妻子一面,他又有些舍不得——
他編纂拼湊的這個世界如此簡陋、漏洞百出,而她卻如此真實,連那些飽含愛意的眼神都有著灼人的溫度,仿佛看一眼就會被烙上滋滋作響的痕跡,把他釘在人間。
風簌簌響,窗外濃綠的夏樹也在變淡了。
許霽青看著她通紅的眼眶,難得主動為她揩淚,“哭什么。”
“許皎皎說,我除夕前就要回來了。”
他這次用的是“我”。
蘇夏兩輩子的直覺都沒這么敏銳過。
她使勁抱緊了他的腰,因為實在太用力,從掌根到虎口都抽了筋,可她根本顧不上管,竭力穩住聲線,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你敢。”
“我不是濫好人,許霽青。”
她每個字都在抖,卻那么堅定,“我想了你那么多年,拼盡全力才能現在跟你見一面,是為了留住你,不是為了送你走的。”
許霽青低聲重復,“那么多年?”
“本來是,你要是敢不醒過來,我才不會管是不是你救了我,立刻就把你忘得干干凈凈,也不會回來找你。”
許霽青頓了頓,像是真的設想了一下這種可能,“也可以。”
“別給我撒謊。”
蘇夏心口痛到碎裂,一口咬在他薄薄的下唇上,重得破皮見血,轉瞬被滾燙的眼淚揉開,“再撐一會兒,聽到沒有,剛答應我的事不能這么快反悔。”
“我求求你,再撐一會兒,就再撐一會兒,好不好?”
“……我求你。”
她拼命重復。
“我們還有很長的一輩子呢。”
-
意識比視覺回來得更早。
許霽青首先感知到的,是痛。
沉重的鈍痛從四肢百骸開始復蘇,每一根骨頭都像被碾過,只是最輕微的呼吸,都能帶起一陣瀕死的幻覺。
再之后是醫院的消毒水味,各種監護儀器有規律的“滴滴”聲。
他幾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氣,才掀開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視野先是一片白,幾秒后,模糊的光斑漸漸聚焦,勾勒出映著清晨陽光的天花板,和一旁靜靜滴注的透明液體。
許霽青試著轉動自已僵硬的脖頸,只是稍微側了側,就看見床頭趴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特需病房的陪護床形同虛設,她也不知道在這趴了多久,身上還穿著他給她套的那件男款防寒服,長發蓬亂地塞在衣領里,像只沒了家的流浪貓,哪還有半分平日里愛漂亮的樣子。
仿佛有感應。
蘇夏猛然驚醒抬頭,正對上他的目光。
她瞬間紅了眼眶,卻死死咬住下唇,沒讓哭聲溢出來,慌慌張張起身按鈴,叫醫生過來。
再回頭時,看見許霽青嘴唇微張,搭在身側的手指也動了動,像是有什么要緊的話要說。
蘇夏握住那只手,哽咽道,“我在,我在呢。”
“是哪里疼嗎?”
許霽青搖了搖頭,蒼白的唇卻仍在動著。
蘇夏飛快抹淚,倉皇地伏低身子,將耳朵貼在他臉邊。
他現在虛弱得連喘氣都困難,說話更是輕得要散在空氣里,低啞得只剩氣聲,但下一秒,她還是聽見了。
許霽青在喊她。
是她的小名。
“夏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