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哲是從安琪口中突然得知,自己將要到四九城黨校學習半年的事。
晚上九點多,聞哲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家,看看已經睡著的一雙兒女,同母親聊了幾句,剛剛在書房坐下,安琪就進來了,告訴他這個消息。
聞哲的身體先是一僵,指尖捏著的鋼筆“嗒”地輕敲在攤開的工作筆記上,墨點在“數字政務二期推進計劃”的稿件上暈開一小團灰黑。
他作為剛滿一年的新晉副省級干部,去四九城黨校深造本是體制內順理成章的程序。自己也估摸著下半年會有相關安排。
可這消息偏偏不是從組織部門的正式渠道傳來,更不是頂頭上司光向陽提前找他談話透底,而是由從不插手政務的妻子安琪告知,這反常的傳遞路徑,像一塊小石子猛地砸進他心底,激起層層涼意。
他腦子里飛快地倒帶,把近一周和光向陽的三次接觸都過了一遍,周一的市委常委會后,光書記還對他說“長寧的環保整改抓得有力度”;周三共同聽取自貿區班子的集體匯報;今天下午在政務中心的小會議室,光向陽還笑著夸他“思路清、抓得實”,可自始至終,半個字沒提黨校學習的事。
一股說不清的寒意往上爬。
安琪從不主動過問他工作上的事。即便是他偶爾同她聊起政務上的人和事,她也總是安靜地聽著,從不插言議論,這是刻在骨子里的“安家家風”。今天這般主動提及,反常得讓他心慌。
“你是黨校的校長?我這當事人都沒收到風聲,你倒先知道了,凈瞎說。”
聞哲努力扯出一抹帶著幾分調侃的笑,語氣里刻意摻了些輕松。可他心里跟明鏡似的,安琪雖說長期在長寧市科協任職,可她在四九城的消息,絕對準確。
但他沒有問消息的來源。
安琪把溫好的牛奶遞過來,瓷杯的溫度透過掌心傳來。
“頂多過幾天吧,應該有通知。”她的聲音很輕,安琪的聲音很輕,像窗外飄進來的一縷夜風,卻重重砸在他心上。
安排副省級干部去四九城黨校學習,是ZZB和省委決定的大事,光向陽作為省委“一把手”,不可能置身事外不知情。
可下午在政務平臺中心的小會議室里,兩人圍著數字政務推進方案的臺賬聊了足足四十分鐘,字里行間全是工作上的肯定,半分關于學習的口風都沒露。
同級別的干部要去黨校深造,書記大多會提前找機會私溝通,既是交代學習期間的注意事項,也是傳遞組織的重視,可光向陽這般諱莫如深的沉默,像一層薄冰牢牢覆在他心上。
他輕輕嘆出一口氣,那口氣在微涼的空氣里凝成短暫的白霧,又很快散了。
原來自己終究是捂不熱光書記的心,即便他兢兢業業把長寧的政務抓得有聲有色,在這位頂頭上司眼里,或許仍算不上“自己人”。
抬眼撞見安琪那雙寫滿關切的俏眼,聞哲忙不迭地把那點翻涌的失落往心底壓,刻意揚起眉梢,端起牛奶杯抿了一口,笑道:
“這可是好事啊,我正想找個機會松松勁呢。你看這一年,我就跟轉輪上被趕著跑的倉鼠似的,連軸轉著就沒停過,這下總算有個正經喘氣的時間,多好。”
他刻意把語氣帶上了幾分雀躍,像是真的在為這突如其來的“假期”高興。
他卻看見安琪眼底對他的擔憂,心里頓時泛起一絲愧疚,自己在外面受了點官場的冷遇,何苦在最親近的人面前裝模作樣。
安琪的目光早就看穿了他所有的偽裝,見他把那口溫牛奶含在口中,喉結費力地滾動了兩下才艱難咽下,那緊鎖的眉頭和緊繃的下頜線,竟像是在吞服什么苦不堪言的湯藥。
安琪的心猛地一酸,快步上前,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這一年下來,他的顴骨愈發突出,下頜線也變得鋒利了。連下巴上的胡茬都比從前冒得快,早上剛刮過,晚上就冒出了青茬。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想說些安慰的話,又怕戳破他的偽裝讓他更難受,最終所有的心疼都化作紅了的眼眶,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聞哲被她這模樣弄得一怔,隨即釋然地笑了,拍了拍她的手背:
“這是很正常的組織安排嘛,你怎么還委屈上了?”
安琪再也忍不住,一把將他的頭摟在懷里,聲音帶著哽咽:
“你干嘛在我面前還裝得這么無所謂?去學習是不假,可哪有這么安排的?定下來的事,竟然沒有一個人事先告訴你!”
聞哲聞著她身上淡淡的香氣,每次他晚歸,書房里總飄著這股讓人安心的香氣。
他笑了笑,說:
“我不是跟你說過顧書記對我的評價嗎?‘長于謀公,拙于謀身’。其實我不是真的不懂那些人情世故,對那些迎來送往、虛與委蛇場面,真沒那么多時間精力耗在酒桌閑談和人情打點上。”
安琪摸著他的頭發,賭氣似的說:
“這樣也好,學習完了就在四九城謀個清閑差事,我也調回去,一家人安安穩穩待在一起。”
聞哲被她逗得笑出了聲,直起身來刮了刮她的鼻子:
“安副主席,你這口氣比ZZB部長還要大。四九城的房子是什么價,我買得起嗎?好了,不說這些了,我還有些事要想,你先去休息。”
安琪知道他是要靜下心來琢磨這事,接過空杯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書房里的燈光重新聚焦在聞哲身上,他臉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疲倦地往椅背上一靠,后腦勺抵著冰涼的椅面,閉上了眼睛。
落寞像是退潮后慢慢漫上來的海水,悄無聲息地裹著他的四肢百骸。這一年的辛勞他從來沒放在心上,可這份不被信任的冷落,卻像一根細針,不疾不徐地一下下扎在心上,鈍鈍地疼。
他睜開眼,望著窗外沉沉的夜空,月亮被厚重的云層遮了大半,只漏下幾點微弱的星光,散落在對面居民樓的窗玻璃上,倒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有幾分相似。突然想起蘇軾一首詞,起身走到書桌旁,掀開硯臺蓋子,往里面添了點清水,拿起墨錠慢慢研磨,墨香混著紙張的草木香漸漸在書房里散開。
扯過一張半生熟的宣紙鋪在鎮紙下,他提起狼毫筆,一筆流暢的行書慢慢鋪展在紙上: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錄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一首,夜讀有感”。
他盯著紙上的字看了半晌,墨跡漸漸干透,忽然搖頭自嘲地笑了。自己這是犯了文人的酸腐毛病,多大點事,竟要借古人的詩句渲泄。
他將宣紙揉成一團,投進了垃圾簍。
情緒漸漸平復下來,理智重新占據了上風。他抬手按了按發脹的眉心,失意和委屈的情緒都壓下去。
官場如棋局,一步被動就可能滿盤皆輸。半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長寧的官場掀起好幾輪人事變動的波瀾。
自己不在,手底下那幾個得力干將會不會被其他派系排擠?他相信他推動的幾大項目、幾項事關經濟發展的重大工作,無論是光書記,還是代理主持市政府工作的古中平(可能是)都不會去改動。但是,不能就這么被動地等著接通知、去學習,必須在走之前布好局,是跟著自己辛辛苦苦打拼了好幾年的幾個下屬,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自己人”,自己走之前,總得給他們安排妥當,不能讓他們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