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傍晚,長寧城裹著江南特有的濕潤暮色,點石茶餐廳三樓的“洗塵齋”隔壁的一個房間,已亮起暖黃的宮燈。
王玉早到了半個時辰,親自將紫砂茶具燙洗三遍,碧螺春的嫩芽在白瓷蓋碗中舒展開,清香漫過窗欞,與街外的桂花香纏在一起。
聞哲剛跨進門,就見梁林教授正對著墻上掛的《長寧古城圖》出神。他想到王玉說過的,他不來,洗塵齋就不開門,不禁笑了。
“聞市長來了。”
王玉轉身斟茶,茶液在公道杯中劃出優美的弧線,
“梁教授下午就到了,說要再看看這古城圖,說有新發現。”
聞哲快步上前,目光落在圖上那道蜿蜒的藍色線條上,正是前日工地挖出的古排水系統。
“梁先生可是對那‘人’字形溝渠有了新見解?”
梁林回過身,眼神里帶著學者特有的興奮,從隨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疊圖紙,攤在紅木茶桌上。
“聞市長請看,這是我根據縣志復原的書院街排水全貌,結合前日所見的實物,竟與贛省饒州饒篁城的古水系如出一轍。”
他指著圖紙中央,說:
“篁城之所以能保留完整的明清街巷,關鍵就在‘修舊如舊’的同時,守住了‘水脈護文脈’的根。”
王玉適時補充:
“篁城我去過,前年陪老父親去看油菜花,那老街里的青石板路能映出人影,家家戶戶門口都有小水渠,既排污又澆花,完全不像其他古鎮那樣滿是商業味。”
她看向聞哲,“梁教授說,長寧書院街的底子比篁城還好,就是缺個好方子。”
聞哲心中一動。自從發現古排水系統后,他就一直在琢磨改造方案——單純修茸古建筑容易,但如何讓書院街既保留古韻,又能讓居民安居樂業,始終是塊心病。
他前傾身體:“還請梁先生賜教。”
梁林拿起鉛筆,在圖紙邊緣畫了個簡單的草圖,說:
“方案核心有兩點,一是‘修脈’,二是‘拓新’。所謂修脈,就是以那套古排水系統為骨架,復原書院街的街巷肌理。前日陳教授說要保留主體加現代管網,這個思路很好,但要再細化,青灰磚必須用本地窯口的老工藝燒制,填縫料就得用糯米漿、草木灰加蠣殼粉的古法,連勾縫的工具都得用竹制的,這樣才能保證百年后依然能看出原有的工藝痕跡。”
“更重要的是維護機制。縣志里說南宋就有街坊共治的傳統,冬至后清理溝渠,這個習俗必須恢復。可以成立‘書院街街道辦’,讓居民參與到古水系的維護中,他們才會真正把這里當成自己的根。就像篁城,現在清理水渠還是街坊們輪流來,比雇專業團隊還盡心。”
聞哲點頭說:
“您說的‘修脈’確實擊中要害。但書院街現有居民三百多戶,不少房子年久失修,單純修茸怕是滿足不了居住需求,總不能讓大家守著古董受窮。”
這正是他最頭疼的問題,古建保護與民生改善如何兼顧,是許多古城改造的死結。
梁林聞言一笑,指向草圖右側的空白處:
“這就需要‘拓新’了。我前日去看了書院街東南的鳳展坪,那片地勢平坦,背靠青山,前臨溪水,與書院街直線距離不過三四里路,正好可以建一座新鎮。”
王玉說:
“我已經讓人做了初步測算,鳳展坪占地約兩百畝,夠建三百套帶院落的民居,還有配套的學校、衛生院和商業街。書院街的居民可以自愿搬遷,老房子由政府統一收儲修繕,愿意留下經營的,政府給補貼;愿意搬遷的,新鎮的房子按原面積置換,不用補差價。”
聞哲愣了愣,他沒有想到,王玉竟然有這樣的氣魄和見識。
“呵呵,王總在新區做房地產做出新意來了,看來梁教授此番來長寧,是同你通過氣的。”
王玉一笑,說:
“我也做過一些考察,這個項目要啟動,估計前期資金兩個多億。”
聞哲沒想到他愿意如此大手筆投入公益性質的古建保護,說:
“王總,這可不是小數目,回報周期怕是要十年以上。”
王玉擺了擺手,給聞哲倒茶,說:
“前年修‘晉城’影視基地,梁教授給我當顧問,就說過一些成功的安全。而且梁教授說了,這不是虧本買賣。”
梁林說:
“這就是饒州篁城的模式——‘老街守韻,新鎮便民’。書院街修復后,重點發展非遺展示、國學教育和精品民宿,比如把那處明代的糧倉改成非遺體驗館,讓制玉、木雕、印制銷售古籍書、竹編、剪紙這些老手藝有個落腳點。
“而且,如果長寧書院能恢復宋代時的講堂授課,有學生在,書院街又可以提供配套服務了。
“而鳳展坪則承擔居住和日常商業功能,超市、菜市場、幼兒園一應俱全,這樣老街不會因為過度商業化失去煙火氣,新鎮也不會因為沒有文化底蘊變成睡城。”
他從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篁城保護志》,翻到其中一頁:
“篁城就是這么做的,老街每年接待游客八十萬,新鎮的居民靠著老街的客流開餐館、賣手工藝品,人均年收入比周邊鄉鎮高三成。長寧書院的名氣比篁城大,又有許多獨有的亮點,潛力只會更大。”
聞哲拿起《篁城保護志》,梁教授說的,也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不是把古城變成僅供參觀的標本,而是讓它活在當下,與居民的生活融為一體。
“那資金缺口怎么辦?”聞哲冷靜下來,“書院街修復加上鳳展坪建設,總投資怕是要五個億以上,王總,你一人之力怕是難以為繼。”
梁林早有準備,從圖紙中抽出一份文件:
“我已經聯系了國家文物局的老同事,他們對這處古排水系統很感興趣,只要方案通過,就能申請到一筆古建保護專項基金,大概一個億。剩下的缺口,我和王總商量過,可以采用‘政府引導+企業捐贈+社會眾籌’的模式,比如發起‘認領青石板’活動,讓在外的長寧籍鄉賢參與進來,一塊石板一百塊,既積少成多,又能讓大家有參與感。”
王玉補充道:
“我已經和幾位做企業的老鄉溝通過了,他們都愿意捐錢捐物。還有,修復老街需要的青灰磚、木材這些建材,我公司可以按成本價供應,算是再出一份力。”
聞哲看著茶桌上的圖紙、文件和意向書,心中的疑慮漸漸消散。
他想起前日梁林題的“文脈與水脈共生,古建與民生相依”,此刻才真正理解其中的深意。文脈不是掛在墻上的字畫,水脈也不是埋在地下的溝渠,它們都需要與民生結合,才能真正傳承下去。
“梁先生,王總,”聞哲站起身,鄭重地向兩人鞠了一躬,“我代表長寧市民謝謝你們。這個方案,我還要提交市政府常務會討論,如果通過,我親自牽頭負責,一定把它做成精品。這是唯一沒有開發商以土地置換項目,以房地產彌補投資的項目。王總,了不起。”他知道,即便是張鶴壽,也未必愿意這樣干。
梁林說:
“聞市,古建保護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是政府、學者、企業家和居民的合力。你有‘民生為本’的初心,王總有‘反哺鄉梓’的情懷,這事兒就成了一半。”
王玉重新斟滿三杯茶,將其中一杯推向聞哲:“來,以茶代酒,祝書院街重獲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