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鼎元新區歸來的第二天清晨，聞哲告別方明遠的心境還沒有完全平復。
來到辦公室，窗簾剛被拉開陽光就裹著晨霧涌了進來，落在辦公桌那份《長寧市老城區改造三年規劃》上。
封面上“民生為本”四個紅章格外醒目，下方附著的改造范圍圖里，東起運河路、西至望岳街的片區被圈成了重點，那里住著近三萬居民，多數房屋還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紅磚房，墻皮斑駁如老人臉上的皺紋，雨季漏雨、冬季透風是常態。
“聞市長，這是老城區居民上周的信訪匯總，有十七封，有十二封都在催改造，還有五封提到施工隊進場時被人攔了。”
黃瑞慶抱著文件夾進來，臉色凝重地把一疊材料放在桌上，最上面一封的信封邊角磨得發毛，落款是“望岳街社區居民代表 張守業”。
聞哲拿起信封拆開，里面的信紙是泛黃的作業本紙，字跡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聞市長，我們盼改造盼了十年，去年說要動工，結果來了幫戴金鏈子的人，說工程得他們干，不然誰也別想動一磚一瓦。施工隊的設備被砸了兩臺，工頭還被打了......”
信末附著二十多個紅手印，像一朵朵凝固的血花。
“怎么回事？去年年底不是已經確定由市建投牽頭，招標選定施工單位了嗎？”聞哲手指敲擊桌面，目光落在規劃圖上的望岳街，那里是老城區的核心，也是改造的“硬骨頭”。這里不比書院街，有文化底蘊、有開發價值。純粹是需要全部的老大難地區。
黃瑞慶翻開信訪記錄，說：
“聞市長，我同志強副市長、牛濤副市長、江壯副市長都匯報過，中標單位是省建工集團第五工程公司，但進場三次都被攔了。”
聞哲一皺眉，問：
“被攔住？什么人、什么理由？”
聞哲指指對面的椅子，讓黃瑞慶坐下。
黃瑞慶說：
“帶頭的叫高天虎，名義上是‘長寧盛泰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老板，據說跟省里、市里有一些領導沾親，區里的人都不敢管。”
聞哲眉頭緊鎖。他主持長寧以來，，主攻自貿區和先進制造業，這是長寧發展的著力點，也是重點。老城區改造一直由分管城建的副市長周志強負責，沒想到藏著這么大的隱患。
“通知周志強同志，還有市住建局、公安局、信訪局的負責人，半小時后出發，去望岳街現場調研。”
黃瑞慶猶豫了一下，才點點頭。
聞哲看在眼里，說：
“秘書長，有什么話你就說嘛，我們之間不要遮遮掩掩的。再說，你給我拾遺補闕的，一定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瑞慶秘書長，我可是感覺你越來越‘委婉’了，這可不行。搞得還不如陳東門、梅江濤那樣對我坦蕩。”
聞哲用“委婉”兩個字，點了黃瑞慶現在的毛病，就是有話不敢直說、有事不能直接報告。生怕什么地方讓聞哲不高興。聞哲官當的大了，身上自帶的威儀日重一日，黃瑞慶也是不由自主的小心了許多。
黃瑞慶臉一紅，放下手上的文件，重新坐下，說：
“聞市長，你可能沒有聽說這個高天虎的一個外號，叫‘八爪魚’。是什么意思，就是此人在長寧甚至在萬元，是腳踏黑白兩道、官場兩界的。就是說他在官場也好、商場也罷、還是在黑道，都有很深的人脈關系。”
聞哲對高天虎的情況也是有一定了解的，但此刻他并不點破，而是問：
“嗯，比如呢？”
黃瑞慶停頓了一下，才說：
“比如他同剛剛退到市人大的魏敬武副主任親戚關系，同市公安局的副局長茅為居也是什么親戚。還有，聽說在省里，同朱惟森同志關系也不錯，當然是通過他兒子朱國忠的。還有其他的一些關系，在商界也有一些人脈。至于黑道，嘿嘿，盛泰建筑本身就有點黑社會的性質。”
聞哲一皺眉，問：
“前幾年我在長寧工作時，也沒有聽到什么高某人的名頭呀，還有什么盛泰建筑公司。”
“這不奇怪，前幾年長寧的市政基礎建設都是小打小鬧，那時的高天虎，還在萬元等地方混哩。現在我們長寧的工程多了，他就回來盯了。”
“既然有黑社會性質，為什么不打掉它？”聞哲問了一句，馬上知道這些事問黃瑞慶，基本上是問道于盲了。他又說：
“叫張志原來。”
“好。”
黃瑞慶出去，聞哲喝了一口茶，心中煩悶。
一會兒，張志原進來，梅江濤給他端來一杯茶，就出去，關上門。
張志原望著聞市長嚴肅的臉，試探的問：
“聞市長，您有什么指示？”
聞哲把望岳街社區居民代表張守業的那封信遞給他，說：
“志原同志，這個情況你知道嗎？”
張志原抽出信，只看了幾行，便點頭說：
“高天虎，知道。”
“那你們公安機關為什么不查、不問、不管，坐視他胡作非為？”
張志原艱難的一笑，喉結滾動，猶豫了一下才開口說：
“聞市長，不是不查，是查不動。高天虎這‘八爪魚’的名號，除了說他橫行霸道，還有一層意思，就是他行事風格看上去是很柔軟的，從不是靠自己耍橫掙的。您去長寧慈善總會功德碑看，他名字排第一，每年捐款能蓋三座希望小學，去年還評了‘市十大慈善企業家’，領獎時跟朱國忠并肩站著，媒體拍了一整版。
“那些戴金鏈子攔工地的，是他手下‘瘋狗強’，可每次出事都有‘不在場證明’。上次砸設備，區法院王庭長作證說當時在跟他談慈善捐款。他從不沾臟事，盛泰財務走正規流程，可長寧一半建材商得給他‘交管理費’，不然拿不到資質。我們想查賬，有關部門會打電話來說‘高總為慈善貢獻大，要謹慎’。”
張志原的話剛落，聞哲辦公桌上的內線電話突然響了，是市人大辦魏敬武副主任的：
“聞市長你好呀，聽說要去望岳街調研？哈哈，正好，我們這邊也有這個計劃。盛泰高總是人大代表，也是個熱心腸的慈善家。老城區改造他也捐了不少款，聞市長，有問題可以找他聊聊，熟悉情況”。
聞哲剛剛到長寧市政府工作時，魏敬武就是常務副市長。雖然兩人一直不對脾氣，但重大的沖突也沒有。現在魏敬武去了人大，聞哲更會注意自己對他的態度。
“呵呵，謝謝魏主任的關心呀。我看哪天去，就請魏主任一同前往，好不好？”
“好好，我恭候聞市長。”
掛了電話，魏敬武這通電話來得蹊蹺，這分明是給高天虎遞話。但是更蹊蹺的，是高天虎竟然對自己的行程這么清楚。
張志原見狀，又補了句說：
“魏副主任退下來之前分管城建口。五年前，盛泰中標城郊污水處理廠，招標前三天，他兒子從高天虎那‘借’了兩百萬，說是創業周轉，但走的是‘盛泰慈善基金青年創業扶持款’名義，里面肯定有名堂，可是誰又說的清楚？”
“還有省里的朱惟森常務副省長，同他也交厚。去年朱省長母親八十大壽，高天虎以‘省慈善總會’名義辦慈善晚宴，當場捐五百萬建養老社區。晚宴后他陪朱省長夫婦參觀自己的高端養老院，照片登了省報頭版。”
聞哲看了張志原一眼，心知他作為副市長、公安局局長，這么婆婆媽媽的說一堆高天虎的“事跡”，無非是為自己開脫。但此時，不宜批評他。長寧公安局的軟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怎么改變，也是一個難題。
聞哲已經下定決心，要以案促改、以案為鑒。
首要的，是要有得力的人。
聞哲想到了鼎元新區公安分局局長齊童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