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哲家客廳的水晶燈調了最暗的暖光,在地板上投出兩個交疊的影子。
聞哲親手泡的普洱已經續了第三道,茶味從醇厚漸轉清淺。就像喉間堵著了,想說的話卻總說不出口。
江大維坐在對面的沙發上,背脊依舊是特種兵獨有的挺拔。
“辭職報告,你們市局的張志原局長特意給我看了,他知道我們的關系。大維,你岳父的事與你毫無關系,這些我特意問了你們市局和市紀委,你為什么還要辭職呢?”
江大維抬起頭,眼底是少見的紅血絲,往日里總是帶著笑意的嘴角,此刻抿成了一條直線,說:
“聞市長,我岳父的案子您也知道,牽連太廣。我留在公安系統,不光別人會戳您的脊梁骨,連帶著扶云縣局那些跟著我干的兄弟,腰桿都挺不直。我自己和妻子也不愿意在人的指指點點下生活,換個地方、換個活法,也很好!”
聞哲看著江大維,從六年前空招門口那個紅著眼敬禮的退伍兵,成為能獨當一面的縣公安局副局長,他親眼見證了江大維每一步的成長,就像看著自己的弟弟一步步站穩腳跟。
可現在,這個自己最得力的干將,這個能在深夜隨叫隨到、能在危局中擋在自己身前的兄弟,要走了。
“夏堅城是夏堅城,你是你。對你有什么影響,再說,我還在長寧!”
“此一時彼一時。”江大維轉回頭,眼底的紅血絲更明顯了,“當年您在困難時,我跟著您是講義氣;現在您是市長,我不能因為自己的家事,讓您也受別人閑言碎語。我岳父他……唉,我管不了他,但我能管好我自己。離開長寧,對您、對我,都好。”
聞哲有些少有的沖動,猛地將茶杯頓在茶幾上,說:
“好什么好!我聞哲用人,看的是能力,不是背景!你在扶云縣一年,破了三起積案,把治安排名從全省中游提到前三,這些成績是你靠自己拼出來的,跟夏堅城有半毛錢關系?”
江大維沉默著,聞市長說的是實話。但岳父夏堅城落馬后那一幕幕世態炎涼,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讓他再也沒法心安理得地留在這個位置上。
出事前,夏家門前車水馬龍,市局的老領導逢年過節都要親自上門拜訪,就連他去轄區派出所辦事,所長都要親自陪著笑臉遞煙。
可夏堅城被帶走的第二天,那些曾圍著夏家轉的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連個電話都沒有。更讓他寒心的是,扶云縣局有個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副隊長,前一天還跟著他熬夜審案子,轉天就匿名向上級反映“江副局長與夏家過從甚密”。
“我不是退。只是想找一個地方,靠真本事吃飯,也能給老婆孩子一個安穩的環境。”
“大維,就不能再等等?或者你先調去市局,遠離扶云那個是非之地,等風頭過了再回來,行不行?”
“不行。”江大維搖了搖頭,眼神異常堅定,“聞市長,您越是護著我,別人越會說您徇私。我走了,那些謠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而且……”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
“我不想讓小宇在學校里被人說‘他外公是貪官’。孩子還小,不能受這種委屈。”
“那我給你安排去處。”
聞哲不肯放棄,他語速飛快地說著早已想好的方案,
“王玉老總你很熟悉,她的點石影視需要人。王玉是自己人,沒人敢給你臉色看。”
“謝謝聞市長,不了。”
“要不你干脆就去W省,找顧書記,請領導給你安排一下也可以。再不然,邱虹那邊,國某電正在擴張海外業務,需要靠譜的人管安全,你去了既能帶家屬,還能拿海外補貼……”
“聞市長,謝謝您。”
江大維打斷他的話,眼眶終于紅了,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酸澀,
“這些機會都好得不能再好了,可我真的不能再靠您了。”
“我岳父出事這段時間,我看到很多、也想了很多。我突然就想明白了,靠誰都不如靠自己。從銀行司機到公安副局長,我這一路走得太順,都是您提攜著、夏家的名聲護著,連我自己都快忘了。我想自己闖一闖,哪怕一開始只能給人當保鏢、看倉庫,至少心里踏實。要是總活在您的光環下,活在夏家的余蔭里,我這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也永遠抬不起頭。”
聞哲看著他,突然發現眼前的江大維,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跟在自己身后的司機了。他有了自己的驕傲,有了自己的擔當,不再是那個需要自己庇護的年輕人。
他既為江大維的成熟感到欣慰,又為失去這樣一位得力干將而心如刀絞。在他內心深處,江大維是比任何人都強的可造之材。心里將梅江濤與江大維,還有陳東門,期許為將來的棟梁之材。
此時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無力感,說:
“那你至少答應我一件事。”
“請您說。”
“你要去外面闖蕩,我不反對,但你要把編制保留下來。公安局本部不好留,放在下面的保安公司,留偏停薪。”
江大維看看聞哲,苦笑著說:
“聞市長,這有什么必要。副局長我都不想干了,還考慮什么編制的。”
“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也許是最后一個要求。”
江大維見聞哲說的鄭重,只好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聞哲起身走進書房,拿出一張銀行卡,說:
“這個,你帶上。安琪去了萬元住一段時間,她知道你要走,要我挽留你。要是挽留不住,就把這點東西送給你。”
“安琪說這張卡,里面有二十萬塊錢,是給你妻兒的。你在公安自律很嚴,收入并不多,要出去闖,用錢的地方多。這點錢給你應應急。”
“聞市長,謝謝安處長了。但這錢我不能要。您對我的恩情,我這輩子都還不清,怎么能再要您的錢。”
“拿著!”聞哲的語氣不容拒絕,“說了這不是給你的,是給小宇的。”
他把卡塞進江大維的口袋里,“還有,無論你到什么地方安身,記得給我報個平安。要是受了委屈,別憋著,跟我說。”
江大維低下頭,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起身站起。徑直走下樓梯,一直到大門口,站在門口,回頭看了一眼聞哲,深深鞠了一躬:
“聞市長,我走了。您多保重身體!”
聞哲點點頭,想說點什么,卻說不出話來。他看著江大維的背影消失在樓道里,聽著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再也聽不見。
他知道,江大維這一走,他不僅失去了一位得力干將,更失去了一位可以掏心掏肺的兄弟。在這個爾虞我詐的官場里,這樣的兄弟,一旦失去,恐怕就再也找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