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年末,萬事俱忙。正是市縣區鎮鄉各級政府臨近收關的時候。
而此時,聞哲讓梅江濤暫停了一個小時的工作安排,自己坐在辦公桌前,看著攤著的三樣東西:
《長寧晚報》那篇頭版報道的復印件,市文明辦和司法局提交的聯合調研報告,還有一本翻得卷邊的市民留言簿。
窗外的梧桐樹又落了一層葉,寒風拍打著玻璃,像無數雙猶豫著是否要伸出的手。他捏了捏眉心,指尖的涼意驅不散心頭的沉重。
周大勇的遭遇其實在全國已經是司空見慣了,而孩子們那句“媽媽說不能扶”的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梅江濤進來送文件時,看到聞哲眉頭緊鎖,桌上的報紙被圈畫得密密麻麻,連“網友不敢扶老人”的留言旁都標了紅圈。
“市長,您在看周大勇的事?”梅江濤問道。聞哲點點頭,把報紙推到他面前,“你看看,一個二十多歲的退伍兵,在邊防守了五年,把‘助人’刻進骨子里,回來扶個老人卻遭了這么大罪。這不是簡單的個人糾紛,是社會風氣的墜落!”
他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火,
“好人受委屈,訛詐者囂張,連孩子都知道‘扶老人會被訛’,再這樣下去,人心就真的散了,再高的GDP也撐不起一個沒有溫度的城市!”
“是啊,”梅江濤嘆了口氣,
“我早上打車,司機師傅說,現在他拉老人,都要提前錄好音,就怕被訛。以前大家見面都互相打招呼,現在見了老人摔倒,都繞著走。再這樣下去,人心就散了。”
聞哲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飄落的霜花黏在玻璃上,慢慢化成水痕——像極了那些被寒心事件刻在人們心上的傷痕。
這時,黃瑞慶輕敲了兩下門,遞進來一份剛整理好的材料:
“市長,劉建軍父子的背景調查出來了。老人叫劉德山,退休前是機床廠的普通工人,十年前查出骨質疏松,常年靠吃藥維持,家里積蓄基本都花在醫藥費上了。劉建軍開了家小五金店,去年因為違規經營被罰款,生意一直不景氣,還欠著銀行的貸款。”
聞哲翻看著材料,眉頭越擰越緊。材料里附著一張劉建軍五金店的照片,門頭斑駁,玻璃上還貼著“清倉甩賣”的字樣,墻角堆著幾箱滯銷的水管零件。
“不是天生的惡,是困出來的貪。”
他低聲自語,想起調研里提到的一組數據:近三年長寧市發生的“扶人被訛”事件中,有六成訛詐者來自低收入家庭,且多有家人重病或債務纏身的情況。
“通知下去,下午召開專題會議,讓市日報社、市電視臺、文明辦、司法局、民政局、衛健委的負責人都過來。還有,請市人大法制委員會的陳主任、晚報的記者李娟也來參加。”
梅江濤小心的說:
“聞市長,今天的日程安排很多呀。”意思是這些事不能耽擱了繁忙的工作。
聞哲看了梅江濤一眼,微笑著說:
“你讀過《論語》吧?”
梅江濤一愣,點頭說:
“在中學、大學時就讀過。工作后還是您要求的,又讀了幾遍。”
聞哲起身,在辦公室踱著步,說:
“我考考你。論語的子路篇上有一段,‘子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是什么意思?”
梅江濤抓抓頭,說:
“這是孔子去衛國時,同弟子的對話。是說要讓老百姓先富起來,再進行教化。”
聞哲指著桌上的材料,說:
“所以,我們這些人的目光,不能只關注GDP。群眾的道德水平,才是真正的軟實力。這事不能只停留在批評教育和輿論譴責上,得挖根。要從立法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
黃瑞慶笑道:
“江濤,學以致用,我們不能讀死書、死讀書呀。”
下午的會議室里,氣氛壓抑得像結了冰。
聞哲把一疊市民來信推到桌中央:
“這是昨天收到的,有位七十歲的老人寫信說,他現在出門都不敢戴老花鏡,就怕摔了沒人敢扶;還有位年輕媽媽說,帶孩子過馬路時,孩子主動去扶了個差點摔倒的老奶奶,她嚇得魂都飛了。同志們,再這樣下去,咱們建多少文明標語都沒用,人心的墻建起來了,拆不掉啊。大家都說說,這件事該怎么解決?”
文明辦主任張強首先發言:
“我們已經啟動了‘道德模范’評選,準備把周大勇作為候選人,通過宣傳他的事跡,引導社會風氣。同時,我們還會在社區開展‘誠信教育’活動,提高市民的道德意識。”
“宣傳引導很重要,但不夠。”
聞哲打斷他,“如果只是宣傳,沒有制度保障,下次再發生類似的事,還是會有人被訛,還是會有人不敢扶。”
他看向司法局長李偉:
“李局長,現行法律對‘惡意訛詐’就沒有辦法嗎?”
李偉面露難色:
“市長,現行的《民法典》里,有關于‘見義勇為’的規定,明確了‘因自愿實施緊急救助行為造成受助人損害的,救助人不承擔民事責任’。但對于‘惡意訛詐’,界定起來很困難,需要證明當事人是‘故意捏造事實’,而且除非造成嚴重后果,否則很難追究刑事責任,最多就是批評教育或者治安處罰。
“我們查了相關案例,劉德山父子這種情況,因為沒有造成嚴重的人身傷害,最多只能按《治安管理處罰法》處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罰款。可真要是拘留了,老人在醫院沒人照顧,輿論又該說我們不近人情。法律的尺度,太難把握了。”
“難在法律管不了‘貪心’,也暖不了‘寒心’。”
民政局局長插了話,說“劉德山的醫藥費,醫保報銷后自付部分還得兩萬多,對他們家來說是天文數字。我們查了,他們沒申請低保,也不知道有臨時救助政策。要是早有人幫他們一把,可能就不會走這條路。”
聞哲指著墻上的“共建文明城市”標語,說:
“文明不是喊出來的,是靠制度托起來的。人心不古的根源,不是道德淪喪,是‘善意沒有保障,惡意沒有代價’。”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所有人,
“我提三個要求:第一,司法局牽頭,一周內拿出‘善意救助保障條例’的草案,明確‘惡意訛詐’的界定標準和處罰措施,不僅要罰款拘留,還要納入失信名單,讓訛詐者‘一處失信,處處受限’;
“第二,民政局聯合衛健委,開展‘困難家庭醫療救助專項行動’,把劉德山這類情況的老人都納入排查范圍,主動上門辦理救助,不能等他們走投無路才想起政府;
“第三,文明辦組織‘善意守護’活動,聯合保險公司推出‘救助責任險’,以后再有人敢扶、敢救,保險兜底,不用擔心被訛。
“界定困難,我們就想辦法明確;處罰太輕,我們就完善規定。經濟建設是骨架,道德建設是血肉。可現在,這血肉正在被一點點侵蝕。
“同志們,周大勇不是第一個被訛的,也不會是最后一個。靠宣傳道德模范、靠批評教育訛詐者,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必須用法律把底線立起來!長寧是經濟特區,有地方立法權,我主張,由市人大法工委牽頭,專項調研后制定地方性法規,把‘惡意訛詐見義勇為者’的界定、處罰一條條寫清楚。不僅要讓訛詐者退賠不當得利,還要依法追究其法律責任,情節嚴重的,記入誠信黑名單,限制其高消費、貸款等行為!界定困難就細化標準,處罰太輕就明確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