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魏敬武帶著眾人來到書院街中段的一處施工工地。工人們剛挖出一段磚石砌成的溝渠,溝壁整齊,縫隙間填著糯米漿與草木灰的混合物。
梁林見了自又是一番感嘆,忙蹲下身,也不嫌臟,直接蹲下用手捧起溝底的清水,抬頭說:“聞市長,這水這么清,說明排水通暢,沒有淤積。”
他指著溝渠的走向,又說:
“你們看,這溝渠沿著街道坡度修建,呈‘人’字形分布,和贛省虔州古城的福壽溝的‘八卦’布局不同,但原理相通,都是利用地形坡度自然排水。”
魏敬武指著溝渠側壁的一個方形洞口,說:
“梁先生您看這兒。這是‘水窗’,雨天雨水從這里流入主溝,晴天可以打開清理淤泥。我查過縣志,南宋時每年冬至后都會組織街坊清理溝渠,這個習俗一直延續到民國。”
梁林點點頭,又查看了溝渠的磚石材質:
“這是你們長寧本地的青灰磚,質地密實,抗滲性強。贛州福壽溝用的是紅石,你們用青磚,更適應江南潮濕的氣候。而且這磚縫的填縫料,糯米漿混合草木灰,還有少量蠣殼粉,既防水又堅固,比現代的水泥漿更環保。”
長寧大學的陳教授說:
“我們這次改造,計劃保留原有排水系統的主體,只對破損段進行修補,同時在主溝旁增設現代雨水管網作為輔助,但平時主要還是靠古系統排水。”
梁林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點頭說:
“做得對!這種‘古為今用’的思路很好。長寧古排水系統能沿用千年,有三個關鍵原因:一是地形利用合理,完全順應自然坡度;二是材料選擇考究,青磚和糯米灰漿的組合經得起時間考驗;三是有完善的維護機制,街坊共治的傳統保證了系統不被堵塞。”
他看著遠處的長寧書院,說:
“其實書院和排水系統是一個整體,都是古人‘天人合一’思想的體現,建筑要順應風水,民生要順應自然,這才是我們今天該傳承的核心。”
聞哲笑了,心想這人是個書生秉性,人卻不迂腐。“民生要順應自然”,倒是自有一番道理!
夕陽西下,魏敬武請梁林在《長寧書院修繕錄》上題字,梁林倒是不客氣,拈了毛筆在手,略一沉吟,寫道:
“文脈與水脈共生,古建與民生相依”。
聞哲見了他也是寫了一筆好字,笑道:
“梁教授真是學貫中西呀。”
忽然想起貺老題的那首詩,心中越發堅定:書院街的改造,不僅要修茸建筑,更要傳承這種“順應自然、惠及民生”的智慧,這才是對千年文脈最好的延續。
梁林放下筆,對聞哲說:
“聞市長,你們這么用心保護以長寧書院為中軸的古建筑群,眼光不是一般的官員所能及。我干了一輩子古建筑的保護、挖掘工作,感同身受呀。”
聞哲沒有時間陪梁林吃晚飯,讓江壯、魏敬武好好陪同,就告辭了。
晚上,王玉突然打來電話:
“聞市長,有時間么?有人要請你喝茶、寫字。”
聞哲一愣,找他喝茶、吃飯,請他題字的人,不計其數。除了很親近的人,他都會婉拒。討他字的人,自然不是看中他的字的造詣,而是他市長的頭銜。王玉卻從來沒有請他寫過字,更沒有“拉皮條”,讓他給旁人寫字。不過王玉好不容易開一次口,聞哲自然答應。
“行呀,什么高人值得王大總親自介紹?”
“少來!你的官一大,我可不敢動你的大駕。是梁林教授約你。”
“你也認識梁教授?”
“怎么,就興你大官、大知識分子可以認識?”
聞哲笑了,說:
“好好,我去。在點石茶餐廳么?”
“嗯,還是你的‘洗塵齋’。”
聞哲叫陳東門開了車,到點石茶餐廳,王玉仍然在后門等他,上了電梯,直接上了三樓。
聞哲進門,卻沒有人。問:
“梁教授呢,怎么人沒來?”
王玉看了他一眼,說:
“這是你專用的地方,你沒來,別人怎么能來。我去請梁教授。”轉身出去。
聞哲愜意的坐下,這里確實是讓他感覺放松、舒服,像一方凈土。
一會兒,門一響,梁林進來,聞哲忙請他坐下,敬了一支煙。
“呵,我做過王董事長‘晉城’的仿古建筑的顧問,故而有幸認識。王總大才呀,我也佩服。”
王玉將兩包極品HHL煙放下,又坐在臨窗的茶桌前,沸水沖入紫砂壺,碧螺春的清香裊裊升起。聞哲就知道,梁教授是喜歡喝碧螺春茶的。因為每次過來,一般都是泡自己喜歡的大紅袍的。
見王玉這么看重梁教授,聞哲也有些奇怪。王玉泡好茶,分別倒在兩個公道杯中,放在聞哲、梁林面前,就起身告辭了。
梁林親手給聞哲斟了杯茶,指尖輕輕叩了叩桌面:
“聞市長,昨日在仰止閣我隨口提了句面相,你莫怪我唐突。”
聞哲端起茶杯淺啜一口,笑答:
“梁先生是大家,見多識廣,晚輩怎會介意。”
“也不瞞聞市長,我自幼隨祖父學古建筑,也兼修《易經》相術,看的不是江湖門道,是天地間的氣脈流轉。”
梁林放下茶壺,目光沉靜地掠過聞哲眉眼,說:
“你額間有‘川字紋’卻不顯郁結,是負重擔而心不擾;眉骨高而眼窩深,是有謀斷且藏仁心;尤其下頜方正,輔骨隆起,這是封疆一方的格局。”
聞哲見他上來就給自己相面,也是啞然。
“更難得的是你印堂旁有兩道細紋,左主‘根脈隱秀’,右主‘情緣紛陳’,早年當有一段清貧維艱的時光;而眉眼間的溫潤與疏離,恰是歷經四段情緣的痕跡,或如青梅煮酒,或似風雨同舟,或若鏡花水月,終得一人伴燈夜讀,守得煙火安穩。”
梁林說罷,拿起茶杯淺啜,目光落在窗外的燈火,似在說相術,又似在談古建的興衰脈絡。
聞哲端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一頓,指尖竟泛起一絲涼意。
自己平生有元知韻的青梅竹馬、邱虹的職場扶持、方惠淑的短暫交集,再到安琪的現世安穩,這四段情緣他從未對人言說,連最親近的梅江濤也只知皮毛,梁林竟能從面相中窺得端倪。他垂眸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嘴角仍掛著淡然笑意,只是喉結輕滾,緩聲道:
“先生說笑了,家世尋常,情緣也簡單,不過是人生路上偶遇的幾段風景。”
梁林聞言輕笑,不置可否,取過桌上的紙筆,畫了個簡單的八卦圖:
“用《易經》乾卦推算,你目前正處‘九四’爻位,‘或躍在淵,無咎’,看似臨淵卻有騰躍之機,只需守好‘民生為本’的初心,前路不可限量。那些過往的緣與債,恰如古建的殘垣,修茸妥當便是根基,若執念不放,反成桎梏。”
聞哲看著紙上的八卦圖,指尖在杯沿輕輕摩挲,半晌才抬眼一笑:
“梁先生謬贊了。我只是長寧的一任市長,所求不過是把書院街修好,讓百姓安居,哪敢想什么封疆之責。”
梁林聞言莞爾,看著一旁條案上的文房四寶,笑道:
“久聞聞市長是翰墨高手,今日想要討教一二。”
“梁教授謬贊了,在您面前豈敢稱高手,今日正好向您討一幅字了。”
梁林不再多言,伸手在端硯里拿了一點清水,聞哲上前為他磨墨。梁林也不謙讓,又拿下一支兼毫筆和幾張灑金宣。
筆鋒飽蘸濃墨后,略一沉吟便在宣紙上揮毫:
“文脈承長寧,功成當遠行。山高憑縱目,海闊任舟橫。”
筆落紙收,墨跡淋漓。
“這首打油五言絕句贈你。長寧是你的立根之地、立德之功。但如欲承更大之責、有更廣之展,終需跳出此地局限。”
聞哲雙手接過詩作,目光落在“功成當遠行”五字上,抬眼仍是一笑:
“先生詩句警策,晚輩謹記于心。只是眼下長寧之事未竟,這‘功成’二字,還需多費些時日。”
他重新給梁林續上茶,“不說我了,先生再給講講虔州福壽溝的原理細節吧,我們正想借鑒到書院街的改造里。”梁林見他心領神會,便不再點破。
送走梁林,聞哲問一邊收拾茶臺的王玉:
“你怎么想到請梁先生給我‘相面’?”
王玉頭也不抬,邊收拾邊說:
“他給我算過投資鼎元新區‘晉城’影視基地還有房地產的前途,挺準的。怎么,嫌我多事呀?”
“怎么會!”
“那就好,梁教授說,他對書院街的開發,有新的思路,想過兩天同你談。也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