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風沙打在牛皮帳上,發出細密的沙沙聲,仿佛一層無形的網,將帳內搖曳的燈火和壓低的密語緊緊包裹。
圖蘭逐和哈圖努相對而坐,粗糙的牛皮輿圖擺在中間的矮幾上,翻卷的邊角用銀杯壓住。
“……只要破了鎮北軍這道防線,后面的關隘也就天門關要費些力氣,其他的根本不值一提。”
伴隨哈圖努的聲音,圖蘭逐的指尖逐漸劃過重重關隘,最后落在天門關上。
燭火映出他眼中的灼灼野心,幾乎要將這厚實的牛皮輿圖燒穿。
黑水部歷代首領的使命,一直是固守黑水,護衛族民,圖蘭逐當上首領后也一直以此為任,未曾想過其他。
直到他率兵馳援烏桓,馬蹄踏處,所向披靡。
幾場摧枯拉朽的戰斗下來,打得那幾個部落聞風喪膽,再也不敢找烏桓部的麻煩,甚至主動獻上成群的牛羊駿馬止戰求和。
就是這時候,圖蘭逐突然意識到,憑自己的實力,光是當一個黑水部的首領,實在是殺雞用牛刀——太大材小用了。
再后來,烏桓部出事了。
圖蘭逐怎么也沒想到哈圖努的膽子那么大,居然敢派人潛入雍境。
巴那爾等人的尸體掛在邊境的長桿上,沒等灰鷲將他們啄食干凈,雍人已經揮兵入境,直指居狼山。
烏桓部死傷慘重,最后活下來的青壯不足百人,剩下的全是老弱婦孺。
看在姮姬的面子上,圖蘭逐接納了這些人。
哈圖努感激他的恩情,主動投誠效力,不光替他謀劃統一胡地九部,還打算破關南下,割據雍地。
圖蘭逐那時候才知道,姮姬這個阿干不光有野心,還頗有手段。
往南滲透雍國,與人里應外合;往北摸索出一條穿越死亡沙漠的道路,與漠北人建交互易。
雷火彈便是由此得來。
有了這些助力,集九部之力割據雍地也就變得切實可行。
圖蘭逐舔了舔微干的嘴唇,將身子埋得更低,壯碩的身軀在氈毯上投下一道暗影,像極了瞄準獵物準備撲食的虎豹。
“那這個天門關,阿干可有辦法解決?”
哈圖努回答:“天門關之所以難過,一來仰仗天險,二來守關的將領陳大勇是個硬茬,很是悍勇,帶出來的兵也是硬骨頭。”
前世,徐鎮山一出事,他馬上出兵。
攻破鎮北軍防線后,幾乎沒遇到什么像樣的抵抗,一路打到天門關。
靠著姮姬制造的攻城重械,他原本計劃的是五日破關,最多七日,誰料這個陳大勇率兵殊死頑抗,硬是拖了他半個月,扛到援軍到來。
撞上陸未吟,他的南下大業也就止步于此。
“不過請首領放心。”哈圖努緊跟著說,“到時候,咱們的‘朋友’會幫忙解決這個陳大勇,用不著我們操心。”
已經在這上頭吃過一回虧,這次他自然得提前做好安排。
雍國表面繁盛,其實骨子里已經開始爛了,一旦有人想以國家安危為籌碼來換取自身利益,他便有了可乘之機。
雍人狡詐,前世面對主動伸過來的‘那只手’,他沒敢相信,由此錯過了一大助力,重生之后,他主動找上去,順利搭上了這條線。
巴那爾他們幾個能成功潛入雍境腹地,包括這次獻禮計劃,都是靠這位‘朋友’幫忙。
哈圖努仔細解釋,“他們家族被雍國皇帝卸磨殺驢,收走權力困在偏遠之地,想要有一個出頭的機會。我跟他們說,首領只要天門關以北。他們會想辦法弄走陳大勇,換成他們自己的人,再將咱們攔下,他們就算立了大功。”
圖蘭逐嘴角牽起了然的笑意。
真到了那個時候,能不能讓胡部勇士止步天門關,就得靠實力說話了。
“好!阿干辦事,我一萬個放心!”
圖蘭逐站起身,袍角揚起的風扇動燭光劇烈一顫。
變幻的光影中,他仿佛已能看到胡部鐵蹄踏破城池的煙塵。
雖然沒去過雍國,可祖輩留下的手札上有不少對中原的描述。
那里四季分明,土地肥沃,有縱橫交錯舟楫往來的繁華水道,也有高聳入云雕龍畫鳳的殿宇樓閣。
那里沒有刮不完的凜風,沒有無孔不入的沙塵,那里的人穿著絲滑柔軟的衣裳,吃著精細多樣的美食。
起初,圖蘭逐只是單純的向往。
都知道中原是好地方,可鎮北軍的熊羆旗立在那里,劃出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將所有的覬覦肖想扼殺于無形。
直到有了哈圖努鼎力相助,那遙不可及的向往逐漸演變成清晰的野心。
征服這片荒原,做個胡地之王算得了什么?
他的刀鋒,應該指向南方那片豐饒之地。
他要親眼看看那里的河水是否真的終年不凍,他要親自感受那里的風是否真的溫和柔軟,他要讓那些片綿軟的土地養出的軟弱瘦小的人,在他黑水部的牛角托日旗下顫抖臣服。
那里,才應該是他的孩子生長的地方!
哈圖努單膝跪地,右手置于胸口,斬釘截鐵的說:“哈圖努一定竭盡所能,助首領完成大業。只求首領到時候將雍帝交給我處置,我要用他的血和人頭,去祭奠烏桓部枉死的魂靈。”
尾音恰到好處的顫動,甚至帶了一絲哽咽。
他得讓圖蘭逐相信自己幫他是為了報仇,如此才能獲取最大程度的信任。
“阿干不要這樣,我答應你。”
圖蘭逐雙手將他扶起來,鄭重應下后緊跟著說道:“就是姮姬那里,還得辛苦阿干……”
到底是女人家,膽子小目光淺,哈圖努一直無法說服姮姬,還吵了幾回,圖蘭逐又不愿意夫妻離心,便決定讓哈圖努來唱紅臉。
就像這次‘偷溜出城’,若沒有他這個首領點頭,哈圖努怎么可能溜得出去。
“不辛苦。姮姬能得到首領的愛,我這個阿干打心底里替她高興。”哈圖努語氣里多了幾分家人的親近。
他轉身收輿圖,微垂的眼簾蓋住眸間溢散的寒意,“我剛才看到首領好像在刻狼牙,是姮姬有喜了嗎?”
在胡部的古老傳統中,當妻子被確認懷有身孕,一些即將成為人父的丈夫會親自獵殺一頭狼,再完整的取下一顆狼牙,親手刻上神靈圖騰或是祈福的符文。
鋒利的刀刃極易劃傷手指,胡人相信,浸染過阿父之血的狼牙蘊含著最真誠的祝福與勇氣,能得到神靈的認可和庇佑。
這將成為父親送給孩子的第一份禮物,也是最珍貴的禮物,從呱呱墜地開始,陪伴孩子度過一生。
“是的。”圖蘭逐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意,“我要當阿父了,阿干要當舅舅了。”
蠟燭噼啪爆出突兀的聲響,圖蘭逐蹙眉看去,由此錯過哈圖努眼底一閃即逝的冷芒。
明明已經安排了人偷偷在姮姬的飲食里添加孤絕草粉,她怎么還能懷孕?
“那真是太好了,恭喜首領!”
哈圖努嘴上說著道喜的話,實際心里已經在琢磨該如何不動聲色的除掉這個孩子。
姮姬這個孩子,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