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江咬著蘇未吟不放,一心想要為‘無辜枉死’的兩條人命伸張正義。
至于陸奎唱白臉的表現,他也能理解。
將軍畢竟是使團主使,自然當以大局為重。
幾番爭論下來,眼見局面隱隱有些失控,陸奎連連給馮江使眼色。
差不多就可以了,蘇未吟已經麻煩纏身,夠他回京后在御前借題發揮了。
馮江卻完全會錯了意,以為陸奎是在讓他頂住壓力,當即回了個無比堅定的目光。
為了正義和真相,他絕不會讓蘇未吟這個‘殺人兇手’逃脫罪責!
陸奎氣得腦仁兒疼,又沒辦法明說,只能坐回位置猛灌冷茶消火。
蘇未吟據理力爭一通,瞧著差不多了,朝嚴狄遞去一記眼神。
嚴狄心領神會,輕咳一聲接過話頭,“馮將軍所言也不無道理,不過當下確實證據不足,加上獻禮在即……那就這樣吧,一路北上,又是剿匪,又是為使團殫精竭慮,蘇護軍也累了,這幾日就先在驛館好好歇著。”
“營地諸事暫由楊參將負責,獻禮的大小事宜則交由陸將軍做主,蘇護軍到時候直接出席獻禮儀典即可。至于旁的事,等獻禮結束再說。”
嚴狄不談案子,在一段客氣話里不動聲色的卸掉蘇未吟身上的職責。
當下這種情形,根本不可能將蘇未吟這個‘真兇’繩之以法,能有這個結果,馮江已經很滿意了。
不擔事,自然也就沒法管事,至少蘇未吟沒辦法再給將軍添堵了。
于是他點點頭,“也行。”
馮江自以為替將軍解決了一個麻煩,結果陸奎以手扶額,半掩的眼睛里恨不得射出飛刀扎死他。
也行?行個屁行!
他要的是蘇未吟惹事犯事落下把柄,回京后他好借機發作,而不是把她摘出去。
獻禮這事兒最后成不了,不讓蘇未吟管事,他怎么讓她背鍋?
真是不怕聰明人犯傻,就怕蠢貨靈機一動,害死人了!
陸奎壓著火氣趕緊開口,“我覺得不……”
“妥”字尚未出口,就被蘇未吟不悅的聲音截斷,“嚴大人這意思,是要把我扣在驛館?”
嚴狄板起臉,或許因為蘇未吟態度不佳,語氣也有些生硬。
“不是扣,只是當下有些事確實說不清楚,蘇護軍理當避嫌。”
“不是,嚴大人……”陸奎急得坐不住了。
這老頭兒今天吃錯藥了吧,怎么跟蘇未吟犟起來了?
陸奎屁股剛離開椅面,還沒完全站直,就見旁邊的蘇未吟噌一下站起來,速度快到帶風。
“嚴大人可考慮清楚了?獻禮之事何其重大,你確定要讓陸奎來負責?”
她看向陸奎,臉上掛著不加掩飾的懷疑,甚至還有幾分嘲弄。
仿佛在說:就憑他,能辦得好這么大的事?
陸奎有一種被踩了尾巴的惱火,奈何局勢所迫,不僅不能發怒爭辯,還得打圓場,“茲事體大,非一人所能成,需得大家齊心……”
“陸將軍乃是陛下欽定的使團主使,由他來統籌有何不可?”馮江的聲音強勢插進來。
陸奎眼前一黑又一黑,后槽牙都咬緊了,“你給我閉嘴!”
蘇未吟愣了一下,像是被馮江給堵得無話可說,數息后極輕的扯了下嘴角,“行,他來管。從現在起,任何事都不要找我,我避嫌!”
蘇未吟撂下這句話便揚長而去。
胡使即將到來,其他人紛紛告退,各自忙活去,只留下欲哭無淚的陸奎和高興得像打了勝仗的馮江。
馮江興沖沖的揚了揚拳頭,“將軍,太好了,您終于可以一展抱負了!”
使團大權,終于回到將軍這個主使手中了。
“抱負?呵!”陸奎冷笑著往外走。
這不是抱負,而是報應!
不過這報應不能落在他身上。
如果這口黑鍋不能甩給蘇未吟,那就只能換個人背了。
陸奎走出幾步,幽深眸光微閃,調整好表情后駐足轉身,沖馮江抬了抬下巴。
“大江啊,你來。”
馮江雖然遲鈍,但在最后還是覺出陸奎的反應有些奇怪,沒等細想,就聽到這聲闊別已久的“大江”,恍惚間像是回到了當年的南疆戰場。
那個時候,年輕的陸奎領下任務的第一句話幾乎都是“大江,你跟我去”。
他們并肩作戰,彼此信賴和依靠,馮江永遠記得被南夷毒蟲咬傷那次,性命垂危之際,他看到陸奎不顧軍紀,拿刀架在軍醫脖子上怒吼,“要是救不回我兄弟,老子砍了你!”
彼時種種,至今回想起來,余溫未盡的熱血仍能將心口和眼窩激得發燙。
“來了!”
馮江飛快應聲,大步跟上去,暗惱自己胡思亂想。
哪里怪了?將軍分明還跟以前一樣,一樣的拿他當兄弟!
兩人來到陸奎的院子,說會兒話的工夫就到了晌午。
陸奎留馮江一同用飯。
桌上不談正事,只追憶從前那段出生入死的日子,馮江幾度熱淚盈眶。
飯后,陸奎屏退左右,就著兩碗粗茶,兩人促膝談了許久。
未時將盡,手下人前來稟告,胡部使團到城外了。
這次帶隊的仍是黑水部的左設利那蘇,除烏桓部外,其余七部也都派了自己部族里舉足輕重的人作為使節,全權代表各部首領。
未到正式的獻禮儀典,無需陸奎這個主使出面,由王慎嚴狄帶領禮部眾官員在互市監接待即可。
陸奎換上常服,帶著馮江過去瞄了一眼。
午后的日頭被風沙濾過,昏黃的懸在頭頂。
寬直的主道兩旁,披甲持戟的厲城守衛鐵鑄般肅立,從城門洞一路延伸到互市監衙署。
戟刃映日,寒光爍爍,無聲又堅定的彰顯出天朝之威,同時也明確劃出胡部使團不可逾越的界限。
沿途百姓商隊噤聲圍觀,肅靜中,城門方向傳來沉重而規律的馬蹄聲。
八名胡部使者騎著高大壯碩的胡馬率隊在前,一個個身形魁梧,身穿各自部族的特色禮服,材質或許不夠華美,但形制古老,紋飾肅穆,透著胡部傳統與力量的莊重。
護使們銳利的目光透過飛揚的沙塵,冷靜的掃過兩側森嚴的軍陣,眼中帶著狼王審視陌生獵場的審慎與幾不可察的傲然。
此次獻禮雖打著求和的名義,同時也存著彰顯實力的心思。
求和是態度,同時也得讓雍人看看,胡部兵強馬壯,不是任人拿捏的軟骨頭。
八部合力,便不會像烏桓部那樣不堪一擊,即便大雍有徐鎮山有鎮北軍,想要將手伸向他們,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其后四十名精銳護衛規整列陣駕馬隨行,手中高擎的部旗獵獵迎風,顏色圖騰各異,交織成一片沉默而洶涌的潮水,自城門緩緩漫卷而來。
衛隊之后便是浩蕩的禮隊。
長鞭驅馭,千匹戰馬筋肉虬結,皮毛在日光下閃著油亮的光,馬蹄卷起更多揚塵,幾乎要將前方使者的身影淹沒。
馬群之后是裝載禮箱的駝隊。
車上箱籠整齊堆疊,前兩車格外沉重,不難判斷應該裝的是金鋌,后五車相對較輕,應該是貂皮。
禮隊之后另有四十人押尾,腰挎彎刀剽悍沉穩,控著韁繩,讓坐騎保持著不疾不徐的步伐。
待胡部使團通過,厲城守衛依序收隊跟上,看熱鬧的老百姓們自行解禁,紛紛議論起來。
“這胡馬就是壯啊,瞧那塊頭,那腿把子上的肉,嘖嘖!”
有人目光追隨,“這些胡人,好像也跟咱們平常見到的不太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