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一片寂靜。
盛家人面面相覷。
從盛清衍四歲開始,他就開始下意識收集那批歷史文物,一張照片,一件衣裳,一卷書案……這些,都是盛清衍續命的物件,他靠著這些東西,在內心構建起了一個龐大的歷史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吸收養分。
那些東西,他從不允許任何人碰觸。
盛家同他關系生疏點的人,比如盛運這個小叔,進收藏館的資格都沒有,更別說那些傭人了。
就連收藏館除塵清掃這些工作,也全是盛清衍自已來。
他小心翼翼,將那些文物,視作珍寶。
曾經,盛老太太不喜歡大孫子天天癡迷這些,因為過于沉迷歷史世界,導致自閉癥越來越嚴重。
現在,當大孫子提出,將所有一切珍寶捐贈之時,她下意識就有點不愿意。
萬一,哪天大孫子又發病了,這些文物,可是救命藥。
“衍兒,你是說真的嗎?”徐露滿臉不可置信,“確定都捐了?”
盛清衍緩聲開口:“博物館有恒溫恒濕的展柜,有分子級的修復技術,只有專家才能完美復刻出那段歷史,一段證明這個民族在最黑暗的時刻,仍有人愿以命護知識文明的歷史。”
“說得好!”
盛典大喜,這番話,口齒清晰,條理清楚,足以證明,他這個大兒子,確實是和正常人無異了。
容遇靜靜地看著他。
雖然他尋回了一魂一魄,但并未尋回上一世的記憶。
因為期待過。
所以,難免就會有些失望。
不過,這才符合科學邏輯不是么?
如果這世上每個人,轉世投胎后還記得上輩子的親人,那豈不是亂套了嗎?
從另一個層面來說,這樣或許更好。
他不會再記得,他的親生母親,被日寇死死按在渾濁的泥水里,頭發散開,像破碎的浮萍,她的手指摳進河岸的泥土,卻始終沒有喊出他和戰友的名字,直到水面最后一絲氣泡消失,鬼子才獰笑著松開腳……
他不會再記得,他的班長,在彈盡糧絕的黎明,把染血的黨證塞進他懷里,為了保護他和戰友,扛著炸藥包,沖進了敵軍營中,而他背著昏迷的戰友,踩著一地殘肢斷臂突圍……
他不會再記得,十幾個年輕的生命手挽著手沖向機槍陣地時,那些熟悉的身影一個個消失在槍林彈雨中,最后他被推進彈坑,滿臉鮮血……
他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
他無數次用軍刀割向手腕。
他常常看著黑夜枯坐到黎明……
可歷史沒有給他崩潰的權利,總是會有新隊友,總是在失去,總是在自愈,總是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革命路上……
容遇笑著,輕輕擦了一下眼角。
他失去了痛苦的記憶。
他擁有了愛他的家人。
她多希望——
那些沒能聽到勝利號角的英魂,能親歷這人間煙火。
那些永遠定格在黑白照片里的年輕面孔,能轉世來到他們用生命換來的錦繡山河。
“容小姐,你怎么了?”
盛老夫人注意到她的情緒,顧不上大孫子,連忙給她遞了一張紙巾。
容遇搖頭道:“我沒事。”
能在盛世重逢。
這何嘗不是老天爺的恩賜?
她看向盛清衍:“重新認識一下,我叫容遇。”
盛清衍坐起了身:“我叫盛清衍。”
他一本正經,格外嚴肅。
容遇突然想笑。
原來他和她剛認識的時候,他這么高冷啊,和后來一見面就黏糊的人,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盛清衍看著她的笑。
一大股陌生的情緒,莫名其妙從胸口升騰發酵,根本就控制不住……好似,幾片小芽,一瞬間成了參天大樹,茂密的枝葉強勢霸占了整個心房。
“嗡嗡嗡!”
紀老爺子的手機震動起來。
“您好,請問是紀錚的后輩嗎,紀錚遺體已經……請于明日下午三點鐘,來京城烈士廣場,參加追授儀式。”
紀老爺子立即道:“好。”
他當即給家里所有孫子打電話,這么大的事,紀家人,必須全部到場。
容遇最后看了眼盛清衍:“再見。”
在她那個年代,再見極有可能是,再也不見。
而在這個盛世,再見,就是單純再見的意思,她期待下回見面。
盛老夫人起身送他們出去,并力邀他倆下回再來盛家做客。
容遇笑著應下了。
紀墨寒的車等在醫院門口,他恭敬的給二位長輩拎包,開車去了紀宴亭在京城的大平層。
到夜晚的時候,紀家的子孫們全都到了。
紀止淵,紀宴亭,紀墨寒,紀景川,紀舟野,以及最小一輩的朵朵。
紀老爺子道:“這大平層還是太小了點,阿淵,幾年前你不是在京城購置了幾套別墅嗎,最大的那套,你找人收拾出來,花園也設計一下,等你太奶奶過陣子來京城上大學,也有地方住。”
紀止淵不禁問道:“太奶奶來京城上大學,老爺子也要住過來嗎?”
“那當然了。”紀老爺子一臉理直氣壯,“孩子不跟著媽,那你說,跟著誰?”
紀止淵扶額。
七十八歲的孩子,也就老爺子臉皮這么厚能說得出口了。
紀老爺子怕被親媽拒絕,忙開口:“阿宴在京城有工作室,阿墨在京城材料所,以后阿川和阿野也填京城的志愿,正好互相之間也有個照應,對吧媽?”
朵朵委屈:“那我呢,太爺爺,把我一個人扔在海城嗎?”
“你這丫頭,你哪里一個人了?”紀老爺子刮了一下她鼻子,“你有爸爸,現在也有媽媽了,你呀,就是我們紀家最幸福的孩子。”
紀家這幾輩人,要么父母雙亡,要么單親,一個個都是苦水里泡大的。
朵朵苦了幾年,總算是父母雙全了。
朵朵抿著唇笑起來。
其實家里人對她很好,姨姨對她更是好上加好,但,和媽媽還是不一樣。
媽媽就是媽媽,是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存在。
第二天。
紀家所有人,換上黑色肅穆的服裝,驅車前往京城烈士廣場。
清晨六點的烈士廣場,漢白玉紀念碑在晨光中若隱若現,像一柄未出鞘的劍。
三十六名儀仗隊員正抬著覆蓋國旗的靈柩緩步而來,陽光刺破云層,照亮靈柩上那些斑駁的凹痕。
紀家一行人,和其余家屬匯合。
但,更多烈士,根本就查不到后輩,因為尚未結婚,沒有后代……
家屬們走進去了,追授儀式正式開始。
烈士廣場對面的馬路上,停著一輛車,開車的人是盛家小叔盛運,他看向副駕駛位上的人道:“衍兒,這批烈士都是你曾經癡迷過的歷史,你若是想參加儀式,以盛家在京城的地位,說一聲就能進去。”
盛清衍捂著心口。
他不明白,為什么心臟劇烈的跳動個不停,好像是在應和著什么。
他坐了好一會,胸口才慢慢平靜下來,他淡聲開口:“小叔,去軍區。”
他的人生,二十四歲才開始,比別人晚了太多年,他需要花更多時間去追上這中間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