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司燁登基后,昭王府就遣散了一批奴仆,留在府里的都是一些老人。
盛嫵抱著棠兒跨過高高的門檻,看門人一眼認出她來,神情錯愕在原地,卻未作阻攔。
熟悉的庭院,熟悉的小徑,六年,這里的一切好像都沒變,然,表象下的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夜色茫茫中,寒風拂面而來,清冽的梅香鉆入呼吸里,似冬夜呵出的白霧裹著蜜糖。
王府的臘梅開了,記憶里的畫面涌來,盛嫵仿佛看見了那些淡黃色,粉紅色的花瓣,以及花下的高大身影,緩緩朝自己張開雙臂·····
她閉了閉眼,畫面一轉又是護國寺他與沈薇茍且的畫面。
盛嫵仰頭,秋水般的眸子,似有明光一點,如長夜的星光余燼,飛快的消失。
她與他之間的裂痕,這一生也難以修復了!
前面是她曾經居住的地方,也是王府主母的院子。
她走后,沈薇嫁進來,那院子估計被沈薇住過了,盛嫵頓下腳步。
身后突然響起一道聲音:“王妃,是您回來了嗎?”
盛嫵一愣,轉過身,身后的人提著燈籠,正往她的方向照著,是府里的劉嬤嬤。
她曾是司燁生母的貼身女婢,司燁封王搬進王府時,將她帶了出來。
后來一直在盛嫵身邊服侍。
一晃好多年,她鬢角生了白發,眼角的皺紋也比從前多了幾道。
舊人再見,難免熱淚盈眶。
劉嬤嬤上前兩步,細細的打量她:“回來了好,回來了好??!”
又聽她道:“進去看看吧!這么多年,陛下一直命奴婢打理這處院子,您走時什么樣,現在還是什么樣?!?/p>
說罷,目光又落在她懷里,盛嫵改嫁生下孩子的事,王府的老人都知道。
劉嬤嬤微微抬起手里的燈籠,照了照,孩子緊閉著雙眼,面色慘白,顯然病的不輕。
劉嬤嬤驀地抬眼看向盛嫵,聲音有些顫抖地問道:“這孩子是陛下的嗎?”
她伺候盛嫵整整兩年,也算了解盛嫵。以她的性子,如果這個孩子不是陛下的,她絕對不可能會抱著孩子來到王府。
盛嫵低下頭,聲音輕得幾乎像一陣微風,“嗯”。
簡短一個字,卻像承載了千言萬語,其中還夾雜著一絲無法言說的委屈。
聽到這個回答,劉嬤嬤整個人都愣住了!
回過神來,眼底起了水霧,“你怎么這么傻呀!懷了孩子為什么不回來呢?”
為什么?這個問題,她說了,別人也不會理解,大多數人都會覺得她矯情,她傻。
小時候看到父親不愛母親,忽略母親。母親走后,她面對涼薄的父親,涼薄的家,總想逃離。
稍稍大些時,遇見司燁,她以為那是自己的救贖,當救贖變成災難,拉著她又往那深坑墜時,她只想要逃離。
久未住人的屋子打開,淡淡的雨檐香飄過來,盛嫵微愣!這是自己少時最愛熏的一款香。
待劉嬤嬤將屋里的燈全部點亮,盛嫵看著屋內的樣子,眼睫一顫。
青白色玉瓷面的茶幾上,還擺放著她最喜歡的那套蓮花狀茶具,有一盞單獨放在幾角,位置和她走時一樣。
不遠處的梳妝臺上,妝匣首飾規整的放著,臺面上放著她六年前未繡完的蘭花草。
邁步轉過東側的八扇繪朱雀云屏后,一張紫檀木大床,懸著層層疊疊的煙粉色紗帳,帳前垂著如意紋鏤空銀球。
她抱著棠兒走到床前,被褥摸著干爽,輕輕將棠兒放在床榻上,蓋上棉被。
劉嬤嬤輕聲對她說:“您走后,陛下就命奴婢看守在這里,即便是后來新王妃進門,也不許她靠近這里。
他出發去北疆的那天,特意叮囑奴婢,每日都要打掃屋子,不能有一絲灰塵。屋里的擺件,不準移動分毫。
那時奴婢不懂,還問過他,他說,您早晚會回來的。奴婢就在這等著,一等六年,終是把您盼來了。”
盛嫵沉默,揚手取下那枚如意紋鏤空銀球,她記得自己在里面裝了臘梅花瓣,打開后,干枯的花瓣落在手心里,指尖輕輕一顫。
這屋里的一切都沒有變,好似她沒有一走六年,而是出了一趟門,回來時,她還是那個滿心都是他的阿嫵。
可現實不是,舊物舊家,抵不過人事變遷。
須臾,她五指張開,干枯的花瓣從指縫漏下來。
六年前,他背叛自己,那時她以為他不愛自己,如今再看,就像他說的一樣,他只是犯了一個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但他依舊愛她。
以愛的名義,剜她的心,傷她的身,這就是他給自己的愛,她不要這樣的愛!不要········
乾清宮
東暖閣的燈一直亮著,司燁靜靜的坐在紫檀案前。博山香爐散盡了最后一縷香煙。
他低頭盯著手背,六年前的舊疤上,又添了兩排深入骨肉的牙印。心頭一陣陣鈍痛。
酸痛的眼睛漸漸沒過一層水澤,司燁閉上眼,那種又愛又恨的感覺,再次盈滿心頭,雙拳緊握到發顫。
恨到無力時,甚至想,要是時間能倒退,他不會在大雪那日進宮,這樣就不會遇見她,不會一眼入心,也不會難受這么多年。
他不斷的問自己是否能割舍掉這段感情,可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不能。
閉上眼,腦海里總浮現她抱著孩子的柔弱模樣,以及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那畫面怎么都摒棄不掉。
她都這樣對自己了,自己怎么就狠不下心呢!
司燁恨的一拳砸在書案上,博山香爐被震得搖晃起來,爐中的香灰紛紛揚揚地灑落。
聲音迅速傳到門外,張德全心頭猛地一緊。
他擔心司燁手背上的傷口,皇帝的手那可是要提御筆指點江山、執掌社稷的手。
可他賭氣似的不讓太醫包扎,也不肯涂抹藥膏。
張德全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小板凳,悄悄地將臉貼在門縫上,想要看看里面的情況。然,東暖閣的門縫緊閉,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聽到里面傳來幾聲沉沉的呼吸聲。
一旁的雙喜忍不住道:“干爹,您虛脫的都站不住了,回去歇著吧!這兒有兒子替您守著,您放一百個心?!?/p>
張德全搖搖頭,他不放心。
今兒盛嫵親口說棠兒是陛下的骨肉,他初聽激動的不行,看到陛下的反應,他才想起來,上回滴血驗親的事。
那回被人做了手腳,顯示兩碗水都溶了,回去的路上,他提議讓陛下再滴血驗一次,可陛下突然大發雷霆,要把他扔出馬車。
張德全實在想不通!他大費周章讓風隼去尋石瘋子,就是為了讓盛嫵給他生孩子,這有個現成的,陛下應該高興的哭才對。
想起棠兒來,張德全眼眶紅了,抽出帕子捂住臉,悶悶的哭道:“天可憐見的,多好的孩子,都要死了,親爹還不認?!?/p>
他覺得盛嫵雖然可恨,可那是個犟驢,要說她是為了陛下的心頭血撒謊,張德全也是不信的。
陛下嘴硬心軟,盛嫵只要拿刀子往脖子上一放,劃出兩滴血,哭兩嗓子,嚎兩句:你不給,我就去死。
陛下一準拿她沒轍,所以在江家時,他才想讓陛下趕緊走,唯恐盛嫵來這一招。
張德全覺得盛嫵沒有撒謊,且,他現在一回想棠兒吃東西時的模樣,跟陛下小時候簡直太像了!
想到這,張德全忍不住哭起來。
“可憐的孩子,都要死了,還不知道親爹是誰,她這混賬娘,真不是個玩意兒?!?/p>
這邊罵著,那邊就見魏靜賢從廊下走來。
張德全一怔,魏靜賢和盛嫵關系好,他這會兒來定是勸陛下給心頭血的。張德全扶著門站起來。
還不待自己說話,魏靜賢就直直跪在門口,“陛下,臣來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