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卻沒有絲毫睡意,他重新坐回紫檀木大案之后,目光再次落在那封密信上,但眼神已然不同。
最初的驚疑與凝重漸漸沉淀,一種更為宏大、更為熾熱的圖景,開始在他腦海中徐徐展開,如同撥開迷霧后,顯露出遠方的金山。
“銀礦……大量的,足以撬動國本的銀礦……”他低聲咀嚼著這幾個字,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案面上劃動。
扶余慈信中所言“加速開采”、“籌建第二冶煉工坊”,以及那枚在月光下泛著幽冷光澤的銀錠,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他思慮已久卻始終缺乏關鍵籌碼的大門——貨幣之制。
如今的大唐,承襲隋制,并以高祖開創的“開元通寶”為基,錢帛并行,以銅錢為主,絹帛為輔。
此法雖維系了立國以來的經濟運轉,但其弊病,李承乾在監國理政中已看得分明。
銅錢笨重,價值偏低,大宗交易動輒需車載斗量,極為不便;絹帛雖輕,卻易損毀,品質不一,難以作為精確的價值尺度。
更兼民間私鑄、剪鑿惡錢屢禁不止,邊境與遠疆甚至倒退至以物易物,嚴重制約了商貿流通,限制了國庫歲入,更無形中束縛了帝國經濟的騰飛。
他曾在東宮與心腹臣僚多次探討,深知若要帝國長治久安,富國強兵,改革幣制勢在必行。而諸多方案中,“銀本位”無疑是最具誘惑力的選擇。
白銀價值高昂,易于分割儲存,本身也具有裝飾和實用價值,若能作為主幣,輔以銅錢為輔幣,建立一套完善的銀銅復本位制度,必將極大促進商品流通,穩定物價,充盈國庫,甚至能借此加強對邊疆乃至海外貿易的控制。
然而,構想雖美,最大的桎梏便是銀的來源。
大唐境內雖有幾處銀礦,但產量有限,品位不高,遠遠不足以支撐全國性的貨幣改革。強行推行,只會導致白銀價格飆升,經濟動蕩,甚至引發民變。
可現在,歷史上真正存在的這個石見銀山,按照扶余慈描述和試探性的開采結果,這很可能不是一座普通的銀礦,而是一條儲量驚人的銀脈!若真能將其掌握在手……
李承乾的心跳不由得加速。他起身再次走到那巨大的東海海圖前,目光灼灼地盯著那個被標注為“濟州”的島嶼。
那里,不再僅僅是一個流亡政權茍延殘喘的據點,一個牽制新羅、倭國的前沿,更是一把能開啟大唐全新時代的金鑰匙!
一旦擁有穩定且巨量的白銀供應,推行銀本位便有了堅實的物質基礎。
他可以逐步引導,先在東都洛陽、揚州、益州等商貿繁華之地試點,設立官方銀爐,鑄造標準銀幣,規定其與銅錢、絹帛的兌換比率,并逐步在賦稅、官俸、軍餉中推廣使用。
憑借大唐朝廷的威信和強大的行政能力,加上充足的白銀儲備,他有信心在十年到二十年內,完成這一偉大的貨幣革命。
而貨幣的統一與穩定,將如同給帝國這頭巨龍注入了全新的血液。
商貿將空前繁榮,資本積累加速,手工業、制造業將獲得前所未有的發展動力。
到了那時,再配合上他內心深處另一個更為龐大的藍圖——那被他稱為“工業勃興”的計劃,大唐將真正步入一個前無古人的黃金時代!
他的思緒飛向了青州城外的那些工坊。
作為監國太子,他深知“工巧乃富國之本”的道理,早在數年前,便借助青州臨海、資源豐富、工匠薈萃的優勢,以“改進軍械”、“便利民生”為名,默許甚至暗中支持了一些新式器械和工藝的研發。
在青州東南毗鄰礦山之地,依托豐富的水力資源,已悄然形成了數個頗具規模的“工巧區”。
那里,高大的水輪晝夜不息,帶動著沉重的錘頭,反復鍛打著精鐵,其效率遠超人力;
改進后的鼓風爐,爐火更為熾烈,能冶煉出品質更佳的鐵料,用于打造兵甲農具;
借鑒古法并加以改良的提花織機,已能織造出更為繁復精美的綢緞,遠銷海外;
甚至連那看似不起眼的陶瓷窯,也因對溫度控制的精細探索,燒制出的瓷器釉色更加瑩潤透亮……
這些,還只是雛形,是零散的進步,尚未形成體系,更未撼動現有的生產格局。
但它們代表著一種方向,一種利用自然之力和不斷改進的工具來提升生產效率的巨大潛力。
李承乾隱約感覺到,這些匠人已經摸索到了超越人工手工業的東西,一旦引導得當,爆發出的能量將難以估量。
而白銀,正是點燃這一切的催化劑!
有了充足的白銀作為資本,他可以更大規模地招募能工巧匠,設立官營的“將作院”分院,系統地研究和推廣這些新技術;
可以投資開鑿更多的水渠,修建更大的工坊;可以設立獎掖制度,鼓勵民間發明創造;
可以為這些“工業”產品開拓更廣闊的市場,無論是帝國內部,還是通過海路銷往四方……
到時候他再把蒸汽機弄出來,那大唐的發展將會再次提速。
若有強大的海運能力和充足的貴金屬作為后盾,大唐完全可以更主動地吸納域外的精華。
一條清晰的路徑在他腦海中勾勒出來:掌握銀礦->推行銀本位,穩定金融,積累資本->大力推動工業技術革新,提升生產力->富國強兵,開拓海陸貿易,吸納外來文明->締造一個空前繁榮、技術領先、文化昌盛的大唐帝國!
這已不僅僅是應對東海危機、鏟除前隋余孽的政治和軍事行動,更是一場關乎國運的戰略布局。
扶余慈和那座銀礦,在這盤大棋中,已然成為了最關鍵的棋子,甚至可以說是……天命所歸的起點。
想到此,李承乾胸中豪情涌動,但眼神卻愈發冷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