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王宮的方向,那里一片沉寂。高藏王如今如何,他已無暇顧及。
那道在脅迫下發出的詔書,雖然暫時帶來了兵力和物資,卻也像一劑虎狼之藥,透支著高句麗最后的國家信用和凝聚力。
城內暗流涌動,投降派、觀望派從未停止活動,只是暫時被他的鐵腕和唐軍的兵鋒所壓制。
“背水一戰……呵呵。”淵蓋蘇文喃喃自語,笑聲中帶著無盡的蒼涼和諷刺。
他以為自己掌控著一切,能夠力挽狂瀾,卻發現自己始終在李世民預設的棋局中掙扎。
每一步看似自主的選擇,似乎都被那雙遠在巢車上的眼睛所洞察。
他現在唯一的優勢,或許就是對這平壤城內外地形的熟悉,以及麾下那些被逼到絕境、可能爆發出驚人戰斗力的將士。
他能否抓住唐軍取水隊伍這個看似微小的破綻,創造出一個奇跡?
夜色深沉,平壤城內外,攻守雙方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
一邊是鐵鍬與泥土的摩擦聲,篝火旁打造器械的叮當聲,以及騎兵馬蹄包裹著厚布的低沉奔馳聲;另一邊是刀劍出鞘的輕吟,士兵壓抑的喘息,以及將領們壓低嗓音的部署聲。
一場圍繞著水源、圍繞著平壤命運、甚至可能決定高句麗最終結局的激烈碰撞,正在這濃重的夜色下,悄然醞釀。
而在遙遠的唐軍大營后方,一處被嚴密保護的區域內,李勣親自督陣,無數火把將夜空照得亮如白晝。
成千上萬的唐軍士兵和民夫輪番上陣,深挖著泥土。隨著一聲激動的呼喊:“出水了!這里出水了!”一股渾濁但確鑿無疑的水流,從數丈深的地下汩汩涌出。
雖然水量還不大,還需要挖掘更多的井,但這無疑是一個振奮人心的開端。消息被迅速報往中軍大帳。
李世民聞報,只是微微頷首,臉上并無太多喜色,仿佛這一切早已在他預料之中。他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定著北方那座巨大的黑影——平壤。
他知道,淵蓋蘇文不會坐視。真正的暴風雨,或許很快就要來了。
而他,已張網以待。
就在淵蓋蘇文緊鑼密鼓地籌劃反擊,李世民穩坐中軍、張網以待的同時,平壤城那并未被完全封死的南面,如同一個緩慢流血卻也在不斷吸納著什么的傷口。
潰兵,更多的潰兵,正沿著唐軍有意無意留出的通道,如同溪流匯入大江般,源源不斷地涌入這座高句麗最后的堡壘。
起初只是三三兩兩的散兵游勇,形容枯槁,甲胄破碎,眼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未能消散的恐懼。
他們帶來了前方城池陷落、守將戰死或被俘的消息,也帶來了唐軍如何悍勇的恐怖傳說,這些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剛剛提振起來的守軍中悄然傳播,引發陣陣不安的騷動。
但很快,更大股、更具組織的潰兵隊伍出現了。
他們多是來自遼水防線潰敗后被打散的正規軍,或是來自沿途塢堡寨壘的守軍,在唐軍摧枯拉朽的攻勢下幸存,一路輾轉,最終被平壤這座最后的燈塔所吸引。
這些潰兵數量龐大,動輒成千上萬,雖然士氣低落,裝備不齊,但其中不乏經歷過戰爭考驗的老兵,他們的加入,在數量上極大地充實了平壤的守備力量。
城頭上,看著下方絡繹不絕涌入的潰兵,一些高句麗將領的臉上重新露出了些許希望的光芒。
“莫離支,看!又來了好幾千人!看旗號,是原先駐守泊灼城的部隊,主將好像也逃出來了!”一名將領略帶興奮地向淵蓋蘇文稟報。
淵蓋蘇文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泊灼城,那是鴨綠水防線的重要支點,其守軍算是高句麗的精銳之一。他們的到來,確實能填補一些城防上的空缺。
“登記造冊,打散編入各營。告訴他們,到了平壤,就沒有退路了!要么與城偕亡,要么隨本莫離支,殺出一條生路!”
淵蓋蘇文的聲音冰冷,不帶絲毫感情。他深知這些潰兵是把雙刃劍,用得好,是守城的助力;用不好,就是引爆內部危機的火藥桶。
他必須用最嚴酷的軍法和眼前共同的危機將他們捆綁在戰車上。
隨著一波波潰兵的涌入,平壤城內的守軍數量進一步膨脹,很快突破了二十萬之眾。
從城頭望去,密密麻麻的士兵填充著街巷,雖然嘈雜混亂,但也確實顯出一種“人多勢眾”的虛假繁榮。
一些原本心生絕望的守軍,看到不斷有“生力軍”加入,那緊繃的神經似乎也松弛了些許,守城的意志在絕望中又勉強維系住了一絲微弱的火苗。
淵蓋蘇文利用這股“人氣”,加緊了他的出擊準備。
他派出的斥候像幽靈一樣在平壤周邊活動,冒著被唐軍游騎獵殺的風險,終于摸清了唐軍一支大型取水隊伍的行動規律!
每隔三日,便會有一支由數千民夫、上千輛水車組成,并由約三千唐軍步騎混合護衛的隊伍,前往八十里外的河中取水。
時機到了!
這一夜,月黑風高。平壤南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一支約一萬五千人的高句麗老卒,人銜枚,馬裹蹄,如同暗夜中流淌的黑色潮水,悄然涌出城門,迅速沒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領軍者,正是淵蓋蘇文麾下以勇悍和忠誠著稱的心腹大將——大室明。
他們的目標,正是那支明日即將返回的唐軍取水隊伍!
與此同時,淵蓋蘇文親自坐鎮城頭,命令各部提高警惕,做出嚴防唐軍趁夜攻城的姿態,以掩蓋出城突襲的事實。
……
次日午后,西南方向八十里處,蜿蜒的山道上,龐大的唐軍取水隊伍正迤邐而行。
滿載清水的牛車、馬車發出吱呀呀的聲響,民夫們疲憊地跟在車旁,負責護衛的唐軍騎兵散布在隊伍前后左右,步兵則緊隨車隊,雖然隊形保持尚可。
但連續長途跋涉的疲憊,以及潛意識里認為高句麗軍不敢出城野戰的輕敵思想,讓整個隊伍的警戒并非無懈可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