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城奧伯科亨。
空氣里彌漫著雪茄和昂貴香檳混合的味道。
蔡司半導體總部的宴會廳燈火通明,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舉著酒杯,穿梭在長條餐桌之間。
就在幾天前,蔡司半導體剛剛完成了對荷蘭阿斯麥公司百分之三十一股權的收購。
新公司按西方規則命名為蔡司-阿斯麥。
卡爾站在人群邊緣,一身剪裁得體的灰色西裝,手里晃著半杯紅酒。
他是卡爾咨詢公司的老板,也是這樁驚天并購案的幕后推手之一。
對于這種充滿了虛偽恭維的場合,他并不反感。
畢竟,這里的每一聲碰杯,都代表著歐元的叮當聲。
但他很快發現了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宴會的主角,蔡司半導體事業部的主管林頓,正獨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熱鬧的人群。
卡爾走了過去。
“林頓。”
林頓沒有回頭,只是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
卡爾并排站定,舉了舉酒杯:“如果我是你,現在應該在享受掌聲,而不是在這里對著玻璃發呆。這可是世紀并購。”
“并購是為了什么,你很清楚。”林頓轉過身,臉上沒有一絲喜色,“是為了那個更大的計劃。但就在十分鐘前,積架公司的那個姓王的技術主管告訴我,簽約暫停。”
卡爾挑了挑眉毛,并不意外。
“就在簽約前一分鐘。”林頓有些煩躁地扯了扯領帶,“所有的準備都做好了。十二億歐元的投入,加上華夏人的十億資金。現在告訴我,停了?”
“理由呢?”
“不可抗力。”林頓冷笑一聲,“多么完美的借口。他們受到了壓力,或者說是誘惑。”
“我猜,是因為工廠選址的問題。”卡爾抿了一口酒。
林頓猛地看向卡爾:“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卡爾笑了笑,“華夏那個地方,生意從來不僅僅是生意。積架公司想做技術,但有人想做政績。現在的局面是,原本談好的那個省份,也就是清江省,出了點問題。”
林頓把酒杯重重頓在窗臺上:“我不管他們誰做政績。如果沒有積架的浸沒式光刻技術,我們收購阿斯麥的意義就要打個折扣。新公司需要這項技術來打破尼康的壟斷。如果積架撤出,這幾十億歐元不僅僅是打水漂,簡直是……”
他做了一個手勢。
“燒掉?”卡爾替他補全了詞。
“沒錯,燒掉。”林頓深吸一口氣,“除了積架,沒人能把圖紙變成現實。該死的,他們到底想怎么樣?”
“這就是問題所在。”卡爾轉過身,背靠著窗臺,看著大廳里狂歡的人群,“積架公司現在也很迷茫。他們也是被動的一方。林頓,你需要一個能幫你看清迷霧的人。”
林頓狐疑地打量著卡爾:“你?”
“除了我,還有誰更了解那幫華夏人?”
“得了吧。”林頓嗤之以鼻,“卡爾咨詢公司這個月的獎金比上個月多了百分之三十。你是個吸血鬼,卡爾。我為什么要雇傭一家德國公司,去撮合兩家華夏人之間的交易?”
“因為你不懂他們。”卡爾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華夏的生意場,有時候決定的關鍵不在談判桌上,而在幾千公里外的某間辦公室里。比如,某京。”
林頓沉默了。
他是個純粹的技術官僚,對于那種復雜的東方哲學確實一竅不通。
這次收購案本就阻力重重,如果因為選址問題導致技術合作流產,董事會那幫老家伙會生吞了他。
“你能解決?”林頓問。
“上帝作證。”卡爾攤開手,“我能做的比你想象的多。”
“你信仰上帝?”林頓嘲諷道,“我以為你只信仰紅色主義,或者某個邪惡的大國。”
“不不不。”卡爾搖晃著酒杯,紅色的液體掛在杯壁上,“我只信仰金錢。沒有任何信仰能給予我金錢這般純粹的力量。只要錢到位,上帝也會親自下來幫你簽合同。”
林頓盯著卡爾看了半晌,最后罵了一句:“你是個貪財的混蛋。”
“謝謝夸獎。”卡爾笑得更燦爛了,“所以,蔡司愿意雇傭這個混蛋嗎?”
林頓咬了咬牙:“給我報個價。別太貪婪,否則董事會那邊通不過。”
“放心。”卡爾舉起酒杯,輕輕碰了碰林頓手里的杯子,“一定讓你物超所值。”
……
奧伯科亨最好的酒店,頂層套房。
煙灰缸里已經塞滿了煙頭。
王堅站在窗前,看著這座德國小城的夜景,心里卻像壓了一塊大石頭。
作為積架公司的技術總監,他這兩個月幾乎把這家酒店當成了家。
每天五百五十歐元的房費,對于公司來說是九牛一毛,但對于王堅來說,這種等待是一種煎熬。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
積架出技術,蔡司出框架和資金,阿斯麥出生產工廠和研發團隊。
三方合資,在這個半導體即將爆發的年代,這簡直是完美的組合。
可就在簽字的前夜,董事長陳念安的一個電話,把一切都打亂了。
“暫停。”
只有兩個字,卻重如千鈞。
理由很簡單,也很荒謬——
某個方面突然提出,合資工廠不能放在清江省,必須換地方。
而且指名道姓,要放在大陸的另一個沿海地區。
王堅雖然是搞技術的,但也聽出了這里面的貓膩。
那個所謂的“另一個地區”,給出的條件并不如清江省合理。
甚至可以說,那里的相關產業鏈配套幾乎為零。
這明顯是有人在背后搗鬼。
這幾天,除了蔡司的人,還有幾個說著普通話的外交人員來找過他。
話里話外都是一個意思:顧全大局,服從安排。
王堅很想罵娘。
搞技術就是搞技術,哪里來那么多大局?
再說了內地的大局關他什么事?
如果在一個新的地方,光是建廠、招人、磨合配套,起碼要多花兩年時間。
半導體行業,兩年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生與死。
意味著日本人可以繼續騎在他們頭上拉屎。
門鈴響了。
王堅皺了皺眉,走過去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卡爾。
王堅當然認識這個德國佬。
在之前的幾輪談判中,這個卡爾像條滑溜的泥鰍,在各方勢力之間游走,據說這次蔡司吞并阿斯麥,就是他在背后推波助瀾。
這種人,王堅很煩,但也知道,他們很有能量。
“王,我們又見面了。”卡爾笑瞇瞇地站在門口,“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王堅擋在門口沒動:“卡爾,如果是來當說客的,你可以回去了。積架的立場很堅定,我們不會去那個連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建廠。”
“別這么絕情。”卡爾自顧自地擠了進來,一點也不拿自已當外人,“我們遲早會成為朋友的。”
王堅無奈,只能關上門。
“你已經達到了你的目的,阿斯麥都被你們賣了,還來找我干什么?”王堅沒好氣地坐回沙發上,拿起煙盒。
“當然是來幫你們。”卡爾在他對面坐下,翹起二郎腿。
王堅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想說什么就直說。”
“我知道,你們產生了動搖。”卡爾收起笑容,身體前傾,“我也知道,蔡司公司也在思考該不該和你們合作。王先生,我要提醒你,日本人可一天也沒閑著。尼康的那幫人,巴不得你們這次合作失敗。”
王堅手里的煙停在半空。
這也是他最擔心的。
“你不會也為日本人服務吧?”王堅警惕地看著他。
“只要他們付錢,有什么不可以呢?”卡爾聳聳肩,“不過目前為止,日本人還沒找過我。所以我現在的客戶,還是蔡司。”
“你希望我怎么做?”
“那要看你想得到什么。”卡爾盯著王堅,“我只想提醒王先生一件事。現在的蔡司-阿斯麥公司,并不是一家股權清晰的子公司。他們有個共同的大股東。你們除非不和蔡司合作,否則不管怎么換,都沒有意義。”
王堅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你們可以找別的合作伙伴。”卡爾慢條斯理地說,“但在光刻機領域,除了尼康和佳能,剩下的路都被堵死了。阿斯麥現在姓蔡司。而蔡司……”
卡爾頓了頓,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蔡司這次收購阿斯麥的錢,有一大部分來自那個‘另一個地區’背后的資本運作。”
王堅手一抖,煙灰掉在了褲子上。
“你說什么?”王堅顧不得燙,猛地站起來,“他們入股了蔡司半導體?”
這不可能。
那可是德國人的命根子,怎么可能讓華夏資本介入?
“這個消息被嚴格保密。”卡爾壓低了聲音,“但交易已經完成。王先生,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這個看似單純的商業并購案,早就把棋仔已經下到了歐洲,甚至是大洋彼岸的美國。
早就不是簡單的招商引資之爭了。
“你們不怕荷蘭政府反悔,中止這樁收購?”王堅聲音有些干澀。
“那也是蔡司的問題。”卡爾攤開手,“德國政府和荷蘭政府之間的事情,就算最后收購不成,蔡司半導體手上的那百分之三十一股權要辨析,官司需要很長時間。三年、五年,還是十年?你們等得起嗎?”
房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王堅頹然坐下。
等不起。
別說三年,三個月都等不起。
在半導體的世界,時間意味著一切。
“云州高科是一家具有國際資本的合資公司。”卡爾趁熱打鐵,拋出了最后的籌碼,“其吸納的美國資本就占到了百分之二十以上。而且,他們給出的條件雖然在硬件上不如臨海,但在政策靈活性上,絕對超乎你的想象。”
王堅沉默了許久,掐滅了煙頭。
“云州高科……你也知道??”
“不僅僅知道。”卡爾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王先生,你們可以繼續搖擺,但最終便宜了誰?是華夏人嗎?不不不,是日本人。你和你的公司,不會想看到這個結果的。”
王堅閉上眼,腦海里閃過陳念安董事長那無奈的語氣,閃過臨海省那邊官員信誓旦旦的承諾,最后定格在眼前這個德國佬那張貪婪的臉上。
這是一張巨大的網。
從京城到云州,再到德國,環環相扣。
而積架,只是網里的一條魚。
“原來如此。”王堅睜開眼,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我明白了。我會轉達你的意思。”
他看著卡爾,一字一頓地說:“也請你轉達我的意見。我們拖得太久了。接下來,必須要爭分奪秒。”
妥協了。
不是因為利益,而是因為生存。
如果再停滯不前,積架就失去時機了。
卡爾笑了,笑得很曖昧。
他優雅地揮動手臂。
“如你所愿,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