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東升是在兩個鐘頭后趕到國院的。
下午時分,紅墻內的辦公室安靜如素,透著一種肅穆和威嚴。
值班的李明華將他迎進一間小小的休息室,態度恭謹,卻又保持著恰當的距離。
“盧部長,總指揮還有十五分鐘結束接見,然后就是您了,請稍等片刻。”
盧東升點點頭,在沙發上坐下。
“無妨,謝謝你了,小李。”
“不客氣,您喝茶。”李明華給他倒了杯熱茶,正準備說些什么。
突然,外面一個年輕的工作人員探進頭來,壓低了嗓子,卻顯得很急。
“李處,電話,清江熱線!”
李明華對盧東升歉意地笑了笑,快步走了出去。
盧東升端著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
清江。
這兩個字,像一根細細的針,輕輕扎了一下他的神經。
他問隨后進來收拾茶具的工作人員:“國辦現在為清江省開通了專線嗎?”
工作人員很年輕,但訓練有素。
“是的,這是領導特別要求的。”
盧東升沒再問下去。
國院為某個地方開通專線,并非沒有先例。
在改革開放初期,像臨海那樣的沿海開放大省,就享受過這種待遇。
目的是為了政令通達,消息上達更加通暢,加快整個行政機器的運轉效率。
清江省這次能得到這個待遇,顯然不僅僅是因為在這次疫情中表現得出類拔萃。
年前的那場會議,那重要的一步,才是關鍵。
盧東升默默地喝著茶,心里卻禁不住有些復雜的情緒在翻涌。
他離開清江之后,那個地方不光沒有后退,反而在一系列事件中表現得更加搶眼,更加優秀。
這從另一個方面,恰恰證明了當初那場政治斗爭的正確性。
而自已,在那場斗爭中,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這種黯然的情緒只持續了幾秒鐘。
盧東升很快就平復了心緒。
后悔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用的情緒,它只會不斷加強你的負面感受,消耗你的精力,于事無補。
現在,他已經重新回到了上升的通道。
只要抓住眼前的機會,未必沒有翻身的一天。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就在李明華預估的時間還剩下五分鐘左右的時候,盧東升口袋里的手機發出了輕微的震動。
他拿出來一看,屏幕上“劉清明”三個字,正歡快地跳動著。
來了!
盧東升精神猛地一振。
到了答案最終揭曉的一刻了。
饒是他這樣城府極深的人,也不禁有一絲絲地激動。
他摁下接聽鍵,盡量讓自已的聲音保持平穩。
“我是盧東升。”
電話那頭,劉清明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
“部長,拿下了!”
短短四個字,讓盧東升的心跳都快了一拍。
一種巨大的松快感,瞬間傳遍了全身。
他賭對了!
“說說情況。”
“部長,我們押著興源公司的人,按照我之前安排的內線偵查到的地址,對位于京郊的老工業區進行了突擊檢查。”
劉清明語速很快,但條理清晰。
“一舉查獲了該公司用于制假的三處窩點!”
“他們利用廢棄的老工廠進行非法生產,將生產出來的劣質產品,全部貼上我們清江省藥企和醫療器械廠的商標。”
“企圖利用這次援助京城物資的名義,將這些假冒偽劣產品投入市場!”
“金額數量巨大,性質極其惡劣!”
“我們現在已經控制了工廠的所有相關人員,正在進行突擊審問。目前得出的初步結果,已經確認,這些產品都是應興源公司的要求生產的。”
盧東升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
時間不多了。
“你帶上所有材料,馬上趕到國院。”
他下達了指令。
“開警車,打警燈,搶時間,半個鐘頭之內必須到!”
“我會在領導面前,為你爭取一個當面匯報的機會!”
電話那頭的劉清明立刻應道。
“是!我馬上到!”
……
同一時間,西城區老計委大院。
汪應權坐在自已的辦公室里,感覺有些心神不寧。
一個七拐八拐才傳到他耳朵里的消息,讓他坐立難安。
全國防指的治安組,動了興源公司的人。
作為全國防指后勤保障組的副組長,他們本該是防疫物資管控的主要力量。
可實際上,至少在清江省那批援京物資的調配上,他們從一開始就失去了主導權。
原因很簡單。
防治組的劉清明向指揮部建議,說這部分物資關系到一線醫護人員的切身安全,建議由部隊負責接收和管理。
也不知道上面最后是怎么協商的,居然同意了這個荒唐的建議。
還專門成立了部隊組,引入了軍方參與指揮部的工作。
這擺明了,就是不相信他們后勤組的人!
現在,果然出事了。
汪應權對這件事會如何處理,抱有極大的興趣。
興源公司可不是一般的公司,那是個硬茬子。
里面牽涉了多少有背景的家族和子弟,曾經被人戲稱為“二代的零錢包”。
上頭不知道這里頭的彎彎繞嗎?
當然知道。
但就是沒有人去動。
因為得罪的人實在太多了,盤根錯節,動一個就會扯出一大片。有誰會拿自已的政治前途去開這種玩笑呢?
想了想,汪應權拿起桌上的內部電話,打給了自已的頂頭上司,后勤組的組長。
他旁敲側擊地表示了自已對這件事的關注。
電話那頭的組長,口氣卻異常嚴肅。
“就在剛才,這件事已經上了會,受到了組織上的高度關注。”
“現在,已經不是我們全國防指內部能處理的事情了。”
汪應權心里咯噔一下。
“那我們……我們怎么辦?”
組長在那頭沉默了幾秒。
“聽指示吧。”
“另外,我提醒你一句,如果有人找你打招呼,你應該知道該怎么做。”
汪應權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這么嚴重?”
組長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我只能告訴你,目前被叫去開會的,有衛生部、公安部、中宣部、中紀委和京城警備區,五個組的負責人。”
“你自已,掂量掂量吧。”
汪應權拿著聽筒的手,微微有些發涼。
五個組!
為了一個興源公司,竟然一下子出動了五個重量級部門的負責人!
難怪組長讓自已慎重,不要亂講話。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更可怕的問題。
“我們組……我們后勤組不去開會嗎?”
組長在那頭,只是反問了一句。
“你說呢?”
這個反問,像是一道閃電,瞬間擊中了汪應權。
領導一旦開始用反問句,那就表明了,前面不是坑,就是雷。
他們后勤組被排除在外了!
這意味著什么?
汪應權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吶吶地說了一句。
“我明白了。”
掛斷電話,汪應權還是覺得不放心,后背一陣陣發毛。
他把蘇浩叫了進來。
“蘇浩,我問你,上次是誰讓你去火車站跟人頂牛的?”
蘇浩愣了一下。
“哪次?”
“就是碰上那個劉清明那次!”
“哦,那次啊。”蘇浩想起來了,“是興源的謝總。他希望我們能把物資的臨時倉庫,放到他們公司去。叔,這事有什么不妥嗎?”
原來如此。
果然和興源公司有關。
“叔,究竟出什么事了?”蘇浩看他神色不對,小心地問。
“來不及解釋了!”汪應權站了起來,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
“現在,我們后勤組的貨,還有多少是放在興源公司的倉庫里?”
蘇浩回答:“不少。大部分貨都放在他們公司的倉庫里。這事不是組里開會討論通過的嗎?當初在京城,興源公司的倉庫位置最好,地方也最合適,他們又愿意免費提供,這不是好事嗎?”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汪應權有些惱火。
“你馬上去辦一件事,現在就去!不管用什么辦法,把我們所有的貨,都從興源公司的倉庫里拉出來!”
蘇浩徹底懵了。
“全部?”
“對,全部!一根毛都不能剩!”汪應權斬釘截鐵,“而且要快!越快越好!”
“可是……這可不容易啊,這么多貨還要重新找地方...”
“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抓緊辦!這是命令!”汪應權聲音不由得變高。
蘇浩帶著滿腹的不解和委屈,快步離開了辦公室。
汪應權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感覺渾身脫力。
這事本來沒什么。
興源公司的倉庫確實符合條件,租用他們的倉庫也合乎程序。
可一旦興源公司本身出了問題,那沒問題也成了有問題!
真是讓人郁悶到想吐血!
……
寒冬下的京城,一輛閃爍著紅藍警燈的桑塔納,正在車流中瘋狂穿行。
康景奎親自駕駛著警車,將油門踩到了底。
警笛長鳴,一路上的車輛紛紛避讓。
只用了短短二十分鐘,車子就一個急剎,穩穩地停在了國院對面的馬路邊。
車剛停穩,劉清明便拿著一個公文包,猛地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他只對康景奎說了一句。
“等我。”
然后便掏出自已的工作證,快步沖向門口的警衛。
“全國防指防治組劉清明,奉命來報到!”
警衛人員不敢怠慢,立刻拿起電話進行核實。
電話剛放下,劉清明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從里面一路小跑著迎了出來。
是李明華。
沒等劉清明給他打招呼,李明華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快!跟我來!領導們都在等你!”
他的動作急切,力氣也大得驚人。
劉清明幾乎是被他拖著,一路穿過長長的走廊,朝著一間緊閉的會議室飛奔而去。
沉重的大門被李明華猛地推開。
當劉清明被拉進會議室,看清楚里面的情形時,他才終于明白,李明華那句“領導們都在等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長條形的會議桌旁,坐著一圈人。
每一個,都是他只能在電視新聞上才能見到的大人物。
衛生部的、公安部的、中宣部的、中紀委的……
還有穿著軍裝的警備區領導。
以及坐在主位上的幾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所有人的目光,在門開的一瞬間,齊刷刷地投向了他。
那一刻,整個會議室安靜得可怕。
劉清明那顆素來沉穩的心臟,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整個人,也瞬間變得緊張無比。
這陣仗,太大了。
大到超出了他所有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