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簡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梳理著驚心動魄的遭遇。銅符、示警、“醫者”內部分歧、永濟藥鋪的暗線……信息量巨大,卻又迷霧重重。那女子口中的“主人”是誰?是父親夏弘當年的故舊?還是朝中某個同樣在暗中對抗曹謹,卻更為謹慎隱秘的派系?她提供的信息有幾分可信?“醫者”內部的分歧,又到了何種程度?
“時薇,”她低聲道,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今夜之事,絕不可對任何人提起,包括我們之前信任的任何人。”她現在連“醫者”也不敢全然相信了。
“奴婢明白。”時薇臉色蒼白,但眼神堅定,“小姐,接下來我們該怎么辦?周御史那邊……”
“周御史自身難保,暫時指望不上了。”夏簡兮走到窗前,望著外面沉沉的夜色,“但王御史夫人能輾轉遞出那樣的消息,說明都察院內部,并非鐵板一塊,仍有同情或支持周御史的力量在。只是此刻,他們必須更加隱蔽。”這或許是風暴中一點微弱的安慰。
“那這銅符……”時薇看向她緊握的手。
夏簡兮攤開手掌,借著微弱的燭光仔細端詳。銅符做工精細,虎頭猙獰,斷口處有明顯的磨損痕跡,顯然分開已久。這確實是父親舊物,但為何會流落在外?持有另一半銅符的“主人”,究竟是敵是友?永濟藥鋪,是新的希望,還是另一個陷阱?
“眼下不能輕動。”夏簡兮沉吟道,“曹黨監視加劇,我們任何異常舉動都可能引來雷霆打擊。這銅符和永濟藥鋪,是我們的底牌之一,不到萬不得已,或時機絕對成熟,不可輕易打出。”她必須忍耐,必須在看似平靜的表象下,繼續織補自己的信息網,積蓄力量。
“那‘醫者’那邊……”時薇擔憂道。
“‘醫者’……既然內部有分歧,我們更需小心。”夏簡兮眼中閃過一絲銳利,“他們若再來指令,我們照做,但須更謹慎地判斷其中風險,必要時……可以有所保留,或利用我們已知的信息,反向驗證。”合作的基礎仍在,但信任的堤壩已經出現了裂痕。她必須學會在合作中自保,甚至利用對方的矛盾。
接下來幾日,夏府表面風平浪靜。夏簡兮越發深居簡出,除了日常向祖母請安、處理必要家務,幾乎不再露面。她將自己沉浸在書房中,翻閱典籍,臨摹字帖,仿佛一個真正沉浸在喪父之痛與閨閣瑣事中的柔弱小姐。
然而,暗地里的信息收集并未停止。時薇利用外出采買的機會,更加小心地觀察著街面上的動靜,留意著是否有新的眼線,同時也試圖從一些可靠的、與夏家有舊的下層官吏或商賈家仆口中,探聽朝野風向的細微變化。夏簡兮則通過府內一些看似不經意的安排,比如調整庫房物品的擺放、更換部分院落的花草,來觀察府內仆役的反應,甄別可能存在的眼線或異心者。
壓力在沉默中積聚。曹黨的監視如同無形的蛛網,雖然暫時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卻讓人時刻感到窒息。而“醫者”方面,也詭異地陷入了沉寂,自那次送來扳倒曹謹的初步證據后,再無聲息。這種沉默,比新的指令更讓人不安。
直到五日后,一個細雨綿綿的下午。
夏簡兮正臨著一幅工筆花卉,筆尖懸停,心卻不在畫上。她在等,等一個契機,或者等下一次危機的到來。
突然,前院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喧嘩,夾雜著管家刻意拔高的、帶著幾分惶恐的應答聲。時薇匆匆進來,臉色微變:“小姐,是……是曹府的人來了!說是奉曹大總管之命,來‘探望’小姐,并送些‘安神’的藥材。”
曹府!終于還是直接找上門了。
夏簡兮放下筆,指尖微微發涼,但眼神卻瞬間沉靜下來,如同冰封的湖面。“來了多少人?什么陣仗?”
“來了一個管事模樣的,帶著兩個小廝,抬著一匣藥材。態度……看似客氣,但眼神倨傲。”時薇快速回稟,“管家正在前廳應付。”
探望?安神?不過是明目張膽的試探和威懾!
夏簡兮迅速判斷。直接拒之門外,反而顯得心虛,且給對方發作的借口。見,則必須萬分小心,一言一行都可能被解讀、利用。
“請他們到偏廳稍候,說我更衣后便來。”她冷靜吩咐,隨即對時薇低語,“你立刻去我妝匣最底層,取那支素銀鑲南珠的簪子給我。”那簪子內里是中空的,是她為自己準備的最后手段之一,藏有極微量的、必要時可偽裝急病的藥物。她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片刻后,夏簡兮出現在偏廳。她換了一身素凈的月白衫裙,發間只簪著那支素銀簪子,臉上未施脂粉,帶著恰到好處的憔悴和哀戚,眼神平靜中透著疏離。
曹府的管事是個四十來歲的精瘦男子,眼神銳利如鷹隼,見夏簡兮進來,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夏小姐安好。我家大總管聽聞小姐痛失至親,心緒難平,特命在下送來些上好的安神藥材,聊表慰問之意。”他示意小廝打開捧著的錦匣,里面確是些人參、靈芝等物,價值不菲。
“曹大總管有心了。”夏簡兮微微頷首,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只是家父新喪,簡兮重孝在身,無心他顧,厚禮愧不敢當,還請管事帶回。”
那管事笑容不變:“小姐客氣了。一點心意,不成敬意。大總管還說,夏大人去得突然,留下小姐孤苦,若日后府中遇到什么難處,或有些……不識時務之人前來騷擾,大可派人去曹府言語一聲,大總管必不會坐視不理。”
這話綿里藏針,既是施壓,也是警告,暗示曹府對夏家動靜了如指掌,并明晃晃地威脅可能對夏家不利的“不識時務之人”(無疑暗指周正明及可能的其他反對者)。
夏簡兮抬眼,直視那管事,目光清澈卻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凜然:“多謝大總管關懷。夏家雖微,祖訓尚在,門風未墮。如何持家,如何處世,簡兮雖年幼,亦知遵循禮法,不勞外人費心。至于先父之事,自有朝廷法度、天地公理,簡兮相信,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她不卑不亢,既婉拒了“好意”,又隱隱點出夏家門風和對父親清白的堅持,將對方隱含的威脅擋了回去,同時將事情抬到了“朝廷法度”的層面,讓對方不敢在明面上過于放肆。
那管事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似乎沒料到這深閨少女如此鎮定且言辭犀利。他干笑兩聲:“小姐果然有乃父之風。既如此,在下便不多擾了,藥材還請收下,也算全了大總管一番心意。告辭。”
留下藥材,曹府的人終于離去。
夏簡兮看著那盒名貴的藥材,如同看著一堆隨時可能爆開的火藥。她知道,這絕非結束,而是更猛烈風暴來臨前的序曲。曹謹已經不耐煩于暗中監視,開始直接施加壓力了。
她緩步走回書房,關上房門,才輕輕舒出一口氣,后背已驚出一層薄汗。剛才的對峙看似平淡,實則兇險萬分,稍有差池,便可能被對方抓住把柄。
她走到書案前,目光落在那個存放銅符的隱秘暗格上。
壓力驟增,盟友不明,前路晦暗。
或許……是時候,去探一探那“永濟藥鋪”的深淺了。
但如何前往,才能避開曹黨日益嚴密的耳目?
夏簡兮的目光,緩緩移向窗外迷蒙的雨絲,一個模糊的計劃,開始在她心中成形。這計劃需要時機,需要掩護,也需要……一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氣。
接連的壓力,如同這連綿的細雨,無聲無息地浸潤著夏府的每一寸磚瓦,也浸透了夏簡兮的心。曹府的直接登門,與其說是慰問,不如說是一次敲打,一次劃界——夏家,已在他們的股掌之間。
然而,這敲打也恰恰說明,曹黨對夏簡兮并非全然放心,他們仍需要確認她的“安分”,或是在尋找她“不安分”的證據,以便徹底按死夏家可能翻起的任何浪花。
被動等待只會越來越糟。永濟藥鋪,這個由神秘女子留下的、可能與父親舊部有關的線索,必須盡快探明。但如何才能在曹府眼皮子底下,不引人注目地前往城南?
直接前往絕不可行。以她目前“重孝在身、深居簡出”的狀態,任何無端的外出都會引起懷疑。需要一個合情合理、甚至看似被迫的理由。
夏簡兮的目光落在窗外細雨打濕的芭蕉葉上,又緩緩移向掛在墻上的、母親生前禮佛用的一串沉香木念珠。一個計劃漸漸清晰。
次日,她罕見地主動去了祖母的院子。老太太近日因兒子亡故、家宅不寧,也憂思成疾,精神愈發不濟。夏簡兮悉心侍奉湯藥后,面帶憂色地對祖母道:“祖母,孫女見您連日憂心,寢食難安,心中實在難安。聽聞城南大悲寺的慧覺禪師佛法精深,所配的‘安神散’對調養心緒頗有奇效。孫女想……可否親自去寺中一趟,一則為您請一劑藥,二則……也為父親點一盞長明燈,祈福超度。”說著,眼圈微紅,情真意切。
去寺廟為亡父祈福、為祖母求藥,在這個時代,是孝女最正當不過的理由。夏弘之死對外宣稱是急病,去寺廟做法事祈福也合乎情理。更重要的是,大悲寺香火鼎盛,女眷前往并非奇事,容易混入人群。
祖母看著孫女消瘦蒼白的臉頰和眼中的哀懇,心中酸楚,嘆道:“難為你有這片孝心。只是你一個女孩家,獨自出門……”
“孫女可帶上時薇,再讓府中可靠的年長嬤嬤和健仆跟隨,快去快回,絕不耽擱。”夏簡兮連忙道,語氣溫順卻堅持。
老太太終究是心疼孫女,也盼著能為兒子祈福,猶豫片刻,便答應了,只是再三叮囑要小心,多帶人手。
計劃的第一步成了。
然而,大悲寺在城南,永濟藥鋪也在城南,但并非同一處,且藥鋪位于相對不那么繁華的街巷。如何在祈福之后,“順理成章”地去到藥鋪?
夏簡兮早有計較。她提前讓時薇暗中打聽清楚,大悲寺附近有幾家知名的香燭鋪和素齋館子。她可以借口為寺中多添些香火、或為祖母帶些素點心,在寺外稍作停留。而永濟藥鋪,恰好在從大悲寺返回夏府的某條稍顯僻靜但不算繞遠的路途附近。屆時,她可以借口馬車顛簸不適,需要找個地方稍歇片刻,順理成章地選中那條路上的某家茶寮或……藥鋪。
風險依然存在,曹府的眼線很可能一路跟隨。但比起毫無理由的外出,這個借口至少能提供一層掩護,降低直接目的性。剩下的,就看臨場應變,以及那永濟藥鋪,是否真如那女子所言,是“一線援助”之所。
兩日后,天色微晴。夏簡兮一身素服,只帶了時薇和一位沉默寡言、在夏家多年的老嬤嬤,以及兩名健仆,乘著一輛青帷小車,出了夏府側門。馬車不起眼,卻足夠堅固,老嬤嬤和時薇一左一右坐在她身旁。
車輪碾過濕潤的青石板路,發出轆轆聲響。夏簡兮指尖冰涼,默默捻動著母親留下的念珠,仿佛真是一位虔誠去為父祈福的孝女。她透過偶爾被風掀起的車簾縫隙,警惕地觀察著外面。果然,在離開夏府兩條街后,她注意到有一輛看似普通的騾車,不遠不近地綴在了后面。
曹府的人,果然跟著。
她心中冷笑,面上卻愈發平靜,只閉目養神。
大悲寺香火繚繞,鐘磬聲聲。夏簡兮依禮上香、供奉長明燈、求取“安神散”,一切舉止合規合度,哀戚而端莊,未曾有半分逾矩。寺中知客僧見她氣度不凡,又聽聞是已故夏大人之女,頗為禮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