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沉,如血的殘陽給荒廢的村落披上一層凄艷的紗。鄭瘸子拉著易子川,踉蹌著躲入一片殘垣斷壁之后,驚起幾只寒鴉,撲棱棱地飛向昏黃的天際。
易子川釵環散亂,羅裙被荊棘劃破了好幾處,露出里面沾了塵土的素色中衣。她靠在冰冷粗糙的斷墻上,胸口劇烈起伏,方才生死一線的逃亡耗盡了她的力氣,此刻只剩下后怕與虛脫。
鄭瘸子情況更糟,他左臂衣衫被劃破,一道寸長的傷口正汩汩滲著血,臉色因失血和疲憊而顯得灰敗。但他那僅存的右眼依舊銳利如鷹,警惕地掃視著周遭動靜,手中那柄沾了泥污的短刀握得死緊。
“鄭……鄭叔,你的手……”易子川緩過氣,注意到他手臂的傷,聲音帶著哽咽和擔憂。
“無妨,皮肉傷。”鄭瘸子聲音沙啞低沉,他撕下內衫下擺一角,草草將傷口纏緊,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此地不宜久留,追兵很快會搜過來。”
他目光落在易子川蒼白驚惶的小臉上,那與記憶中那位故人有著五六分相似的眉眼,此刻寫滿了無助。他心底深處某塊堅硬的地方微微松動,放緩了語氣:“小姐莫怕,只要我鄭瘸子還有一口氣在,必護你周全。”
他不再稱她“子川”,而是換回了更顯尊卑也帶著距離的“小姐”。易子川聞言,眼圈微紅,用力點了點頭。她知道,眼前這個看似落魄瘸腿的男人,是她父親易大將軍生前最信任的親衛之一,也是她現在唯一的依靠。
“那些人……為何要追殺我們?是因為爹爹……”她聲音顫抖,帶著不解與悲憤。
鄭瘸子沉默片刻,昏黃的光線照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將軍……秉公執法,得罪了朝中權貴。他們這是要……斬草除根。”他語焉不詳,顯然有所隱瞞,獨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忠誠,有仇恨,或許還有別的什么。
易子川不是傻子,她看得出鄭瘸子未盡之言。父親戰死沙場的消息傳來不久,京中府邸便被查抄,她若非被鄭瘸子拼死救出,早已成了刀下亡魂。這一路逃亡,從京城到此地邊陲荒村,追殺從未間斷,對方勢力之大,手段之狠,絕非尋常仇家。
天色迅速暗沉下來,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地平線,寒意隨著夜風彌漫開來。易子川打了個冷顫,下意識地抱緊雙臂。
鄭瘸子站起身,忍著傷臂的疼痛,低聲道:“跟我來,這廢村里有個地方,或許能暫避一晚。”
他不再多言,示意易子川跟上。兩人借著斷墻和夜色的掩護,在廢棄的村落里穿行。鄭瘸子似乎對這里頗為熟悉,七拐八繞,避開可能藏人的空屋,最終來到村尾一處依著土坡而建的、半塌的祠堂前。
祠堂早已破敗不堪,門扉歪斜,牌位散落一地,積滿了厚厚的灰塵。鄭瘸子沒有進去,而是繞到祠堂后方,撥開一叢茂密的、幾乎與人齊高的枯黃蒿草,露出了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洞口,里面黑黢黢的,透著陰冷潮濕的氣息。
“這是早年村民為了避禍挖的暗窖,知道的人不多。”鄭瘸子解釋道,率先彎腰鉆了進去。
易子川略一遲疑,也跟了進去。洞內狹窄,下行幾步后空間稍大,但仍顯逼仄,空氣中彌漫著土腥味和霉味。鄭瘸子摸索著點燃了一個小巧的火折子,微弱的光暈照亮了這方寸之地。這里堆著些早已腐朽的谷物和破爛的麻袋,角落里還有一個破損的水甕,里面竟還有小半甕清水。
“湊合一夜吧。”鄭瘸子將火折子插在墻縫里,自己則靠著入口處的土壁坐下,這樣可以第一時間察覺外面的動靜。“小姐,你到里面休息。”
易子川看著他不甚便利的腿腳和依舊在滲血的傷臂,搖了搖頭:“鄭叔,你受傷了,需要休息。我……我守著就好。”
鄭瘸子抬眼看了看她,少女的臉上雖然還帶著驚懼,眼神卻透著一股倔強。他心中微嘆,沒有堅持,只是將短刀放在手邊觸手可及的地方。“那好,后半夜我叫你。”
易子川靠著冰冷的土壁坐下,抱著膝蓋,目光落在跳躍的火苗上。地窖里一片死寂,只能聽到彼此輕微的呼吸聲和外面隱約的風聲。她看著火光映照下鄭瘸子那張飽經風霜、疤痕交錯的臉,想起父親生前偶爾提及他時,總是帶著贊賞與惋惜,說他本是軍中悍將,只因一場惡戰傷了腿,才落下殘疾,退役后做了府中護衛……
“鄭叔,”她輕聲開口,打破了沉默,“你的腿……就是那場為了保護爹爹的戰役中傷的嗎?”
鄭瘸子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獨眼在火光下顯得幽深難測。他沉默了良久,久到易子川以為他不會回答時,才聽到他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
“不是。”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是為了……救將軍夫人,你的母親。”
易子川猛地抬起頭,愕然地看向他。關于母親,她所知甚少,只知道她是父親早年征戰途中救下的孤女,體弱多病,在她很小的時候便已去世。
鄭瘸子沒有看她,目光仿佛穿透了土壁,望向了遙遠的過去,那獨眼中竟流露出易子川從未見過的,深沉的痛楚與……一絲溫柔?
“那時……夫人懷著你,遭遇伏擊……”他的聲音愈發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我護著夫人突圍,亂軍中……挨了一刀,腿便廢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那未盡的話語和眼中無法掩飾的情緒,卻像一道驚雷,在易子川心中炸開。她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沉默堅毅的男人,忽然意識到,他與自己家,與早逝的母親之間,似乎隱藏著一段她從未知曉的過往。
地窖外,夜風嗚咽,如同怨婦的低泣。
而地窖內,因為這句石破天驚的話,空氣仿佛凝固,某種微妙而復雜的情愫,在這逃亡的寒夜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