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繼梁坐在小小的板凳上,一動不動。
陸家的表嬸從他身邊經過,忍不住對廚房里忙活的弟媳婦,也就是他的后媽夸贊:“這孩子真是省心,接過來快一年了,不哭不鬧,比我們家那個皮猴安生多了?!?/p>
廚房里傳來“邦邦邦”的切菜聲,和他后媽不甚在意的應和:“是啊,就是太不愛說話了,跟個小啞巴似的?!?/p>
宋繼梁低著頭,小小的手死死攥著粗布褲腿。
在他燒得快要死掉的時候,那個名義上的母親——蘇若蘭,只是嫌他吵,把他丟在一邊,任由自己自生自滅。
在那場幾乎要了他命的高燒里,他重生了。
前世,他有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那個人生里,他有一個嚴厲卻無微不至照顧他的母親,程月寧。
還有一個他叫了三十年“爸”的男人,宋時律。
他曾是天之驕子。
是大院里人人稱贊的“神童”,一路順風順水,考上最好的軍校,進入最重要的部門,前途一片光明。
而現在。
他只是一個被親生母親拋棄,寄人籬下的拖油瓶。
一個只有兩歲,身體里卻裝著一個成年人靈魂的怪物。
他攥緊了拳頭。
沒關系。
他有前世的記憶。他知道未來二十年所有的大事,他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所有學過的課文和公式。
他失去的,一定能親手拿回來!
他要讓所有人都看看,他宋繼梁,天生就該是人中龍鳳!
——五歲那年,他開始展露一些天分,陸家人把他視作神童,帶他上電視,表演節目賺錢。
從那天起,他在陸家的地位悄然改變。
他不再是那個可有可無,多一口飯吃的拖油瓶。
他們給他買最好的書,請最好的家教,把他當成整個家族未來的希望來精心培養。
宋繼梁很享受這種感覺。
這才是他熟悉的人生。
被人仰望,被人期待,被人捧在手心。
只是偶爾,他會想起程月寧。
那個在他前世記憶里,總是嘮叨、古板、總愛管著他的女人。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曾不止一次地對她大吼:“你能不能別煩我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現在想來,那個女人的確很煩。
可每當深夜,他因為從小落下的病根而咳嗽不止時,喝著后媽隨意用開水沖泡的廉價感冒沖劑,那苦澀的味道嗆得他喉嚨發緊。
他會莫名地想起程月寧為他熬煮的冰糖雪梨。
選最好的梨,用小火慢燉,一熬,就是一下午。
那甜到心坎里的味道,他這輩子,都再沒嘗過。
——小學,初中。
靠著成年人的靈魂和前世的記憶,宋繼梁的“神童”之路走得無比順暢。
他幾乎科科滿分,各種獎狀貼滿了陸家最顯眼的一面墻。
陸家人逢人便驕傲地夸贊:“我們家繼梁,將來那可是要上清華北大的!”
宋繼梁聽著這些話,臉上掛著符合年齡的靦腆笑容,心里卻覺得理所當然。
他本就該如此。
但他的身體,卻越來越不聽使喚。
前世,程月寧把他的身體照顧得太好了。
春夏秋冬,該穿什么衣服,喝什么湯,甚至每天的水果,她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稍有不適,她就緊張得不行,比他自己還要在意。
所以他才能精力充沛地熬夜刷題,才能在繁重得壓死人的學業中游刃有余。
而這一世。
陸家人只當他是賺錢工具,對他的關心很少。甚至有的時候,他病了,還要被拉起來,去上節目。
沒有人會像程月寧那樣,時時刻刻關注他的健康,提醒他增減衣物。
他三天兩頭感冒,換季必定發燒,體育課永遠是他的噩夢。
那具單薄的身體,像一個沉重的枷鎖,漸漸拖住了他“天才”的腳步。
——高中。
真正的考驗,終于來了。
新的知識點不再是簡單的重復記憶。
那些復雜的物理公式和化學反應,單靠背誦前世的答案,根本無法應對千變萬化的考題。
而且,他感覺這一世,也有不些不一樣了。
科技發展好像比前世更快更先進。
而且,他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嚴重拖累了他復習的進度。
可他猛然發現,離開了程月寧不厭其煩的講解,離開了她為了讓他更容易理解而整理的一沓沓清晰筆記,那些曾經無比熟悉的天書,他現在一個字都看不懂。
他的腦子,好像生銹了。
他不再是“神童”了。
第一次月考,他的排名就從年級第一,斷崖式地掉到了三十名開外。
老師的失望,陸承東的打罵,周圍人對他的態度也冷淡了下來。
大家只會說一句,“原來是江郎才盡了。”
因為他不能再為陸家賺錢,他的待遇直線下降。
他生病的次數更多,學習成績越發的一落千仗。
惡性循環。
他的成績,一次比一次差。
他從所有人都羨慕的重點班,被調到了無人問津的普通班。
周圍同學看他的眼神,從仰望變成了同情,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
看,那個曾經的“天才”,隕落了。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天氣很悶,壓得人喘不過氣。
宋繼梁看著那個分數,大腦一片空白。
一個普普通通的二本大學。
連一本線都差了一大截。
他拿著分數,他不敢相信,前世他明明就是清北的苗子!
他像個游魂一樣走在街上,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路過一個報刊亭,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
一本國家級的科學期刊封面,是一個他熟悉到骨子里的面孔。
程月寧。
她穿著一身干練的白色科研服,站在國家最高科技獎的領獎臺上,眉眼沉靜,氣質斐然,整個人都在發光。
一行刺眼的標題,像鋼針一樣扎進了他的眼睛——「我國航天材料領域泰斗程月寧院士,再獲殊榮」
院士……
院士?!
他前世那個只會圍著廚房和丈夫打轉,被他嫌棄了一輩子的養母,成了院士?
宋繼梁死死地盯著照片里那個光芒萬丈的女人。
他忽然想起很多事。
想起前世,他深夜攻克難題時,程月寧總會悄無聲息地端來一碗碗熱氣騰騰的宵夜。
想起他遇到瓶頸,煩躁地摔筆時,身為軍研所一個普通研究員的她,總能用最通俗易懂的語言,三言兩語為他點撥思路。
想起他拿到軍校錄取通知書時,她比他還要高興,眼里是滿滿的、不加掩飾的驕傲。
他一直以為,那是他自己的天賦和努力。
他一直以為,他生來就該站在云端,受萬人敬仰。
直到此刻。
現實給了他最響亮,也最殘忍的一記耳光。
他哪里是什么天才?
他只是一個資質平庸,甚至身體孱弱的普通人。
他前世所有的輝煌,所有的成就,不過是程月寧用她的心血和才華,一手為他鋪就的康莊大道!
是他,親手毀了這一切。
是他,在一個又一個輪回里,把那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推得越來越遠。
“噗通”一聲。
宋繼梁雙腿一軟,癱倒在地,手里的報紙被他攥得變了形。
他看著照片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喉嚨里發出一聲困獸般的,絕望的嗚咽。
原來,他真正的懲罰,不是重生。
而是清醒地看著自己,沒有了程月寧,是如何一步一步,從云端墜入泥潭,變成真實而又平庸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