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陳稚魚醒來，身側(cè)的被褥早已涼透，問過丫鬟才知，他竟是在書房歇了一夜。

她坐在床沿怔忡片刻，眸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澀意，卻也只是靜靜坐著，未曾多言。片刻后，她抬手?jǐn)n了攏鬢發(fā)，揚(yáng)聲喚人進(jìn)來伺候梳洗。今日還有要事纏身，實(shí)在來不及為昨夜那點(diǎn)疏離傷懷。

一早收拾妥當(dāng)，陳稚魚便帶去了鄭姨娘院里，說明過后就要帶著陸萱離去。

鄭姨娘見她們，臉上堆著笑，眉眼間滿是溫煦。陳稚魚同她打過招呼，看她這副歡喜模樣，心中猶豫了一瞬，終究還是開口道：“姨娘今日若得空，不如同我們一道去趟云錦？”

鄭姨娘聞言，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些，忙應(yīng)了聲好。

到了云錦綢緞莊，陳稚魚徑直讓人引著去了女裝區(qū)，專為陸萱挑揀衣裳。

后兩日府中要宴請些書生舉子，正是陸萱該出面見人的時(shí)候，總得備兩身體面行頭。她耐心地比對花色，詢問陸萱的喜好，連針腳樣式都細(xì)細(xì)叮囑了掌柜，事事親為，半點(diǎn)不含糊。

鄭姨娘在一旁看著，見少夫人這般周到細(xì)致，心頭的歡喜幾乎要滿溢出來。她一邊幫著女兒整理裙擺，一邊狀似隨意地問道：“少夫人，后日那宴席，不知是哪位來操持？”問這話時(shí)，她指尖微微收緊，其實(shí)心里并未奢望主母會親自動(dòng)手，不過是按捺不住好奇罷了。

陳稚魚正拿著一匹藕荷色的軟緞比在陸萱身上，聞言頭也未抬，輕聲道：“婆母近來事務(wù)繁忙，這些瑣事便不勞煩她了。”

陸萱在鏡前轉(zhuǎn)了個(gè)圈，裙裾掃過地面，帶起一陣淡淡的香風(fēng)，聞言仰臉道：“那是嫂嫂來操持嗎？”

陳稚魚放下綢緞，指尖拂過上面繡著的纏枝蓮紋，笑道：“左右我近來也清閑，便多照看些。”

鄭姨娘手里的帕子攥了攥，忙笑道：“少夫人這可太辛苦了，府里下人多，吩咐下去便是，哪用得著您親自費(fèi)心。”

“不過是些迎來送往的事，仔細(xì)些總是好的。”陳稚魚看向侍衣女，“這匹料子再配兩匹素色的里襯，一并記下。”又轉(zhuǎn)頭對陸萱道，“再挑件顏色亮些的，配你那日得的那支紅玉簪正好。”

陸萱眼睛一亮，忙湊過去翻看，鄭姨娘在一旁看著，見少夫人事事想得周全，連女兒的首飾都記在心上，心頭暖烘烘的，先前那點(diǎn)拘謹(jǐn)也散了，只覺得這位少夫人，當(dāng)真是難得的寬厚。

正說著，綢緞莊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伴著掌柜恭敬的招呼：“馬老板您來了。”

眾人轉(zhuǎn)頭看去，只見馬老板滿臉堆笑地快步走進(jìn)來，身上還沾著些外面的寒氣，卻絲毫沒顧上撣一撣，徑直就朝陳稚魚這邊來，老遠(yuǎn)便拱手道：“少夫人大駕光臨，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親自去府外迎您。”

他臉上的笑堆得幾乎看不見眼睛，又是讓人上最好的茶，又是吩咐伙計(jì)把新到的幾匹貢品料子取來，殷勤得有些過了頭。鄭姨娘和陸萱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幾分茫然——往日里馬老板雖也客氣，卻從未這般熱絡(luò)，倒像是有什么要緊事求著少夫人一般。

陳稚魚心里明鏡似的，面上卻不動(dòng)聲色，只淡淡道：“馬老板客氣了，不過是陪妹妹來挑兩件衣裳。”

馬老板搓著手笑了半晌，見她們已挑得差不多，便對鄭姨娘和陸萱道：“姨娘和陸姑娘這邊請，樓上閣樓剛備了新沏的雨前龍井，還有些精致點(diǎn)心，您二位上去歇歇腳？”

鄭姨娘雖覺奇怪，卻也不好拂了他的心意，便拉著陸萱謝過，跟著伙計(jì)上了樓。

馬老板這才引著陳稚魚往內(nèi)間的雅閣去，剛掩上房門，他臉上的笑容倏地一收，“噗通”一聲便跪了下去，實(shí)實(shí)在在地磕了個(gè)響頭：“求少夫人救我！”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dòng)，倒把陳稚魚嚇了一跳，她往后退了半步，蹙眉道：“馬老板這是做什么？有話起來說。”

陳稚魚伸手將他扶起，馬老板卻似沒了骨頭般，剛站直便又紅了眼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起苦來，聲音都帶著哭腔：“少夫人您是不知道，我這日子沒法過了啊……”

他抽噎著，把前因后果抖了個(gè)干凈：“昨日我進(jìn)了宮，原是去給東家回話。一時(shí)糊涂，就把先前與少夫人打交道的事兜底說了——我當(dāng)時(shí)還琢磨著，少夫人您先前隱了身份來鋪?zhàn)永铮S是想瞧瞧咱們云錦的規(guī)矩、誠信，算得是一場考驗(yàn)。哪曾想……”

馬老板猛地一拍大腿，悔得腸子都青了：“東家聽完臉當(dāng)時(shí)就黑了，追問了我好些細(xì)節(jié)，連您當(dāng)初留下的那塊靈鹿手帕都給拿走了，說我有眼無珠，連您的身份都沒瞧出，要治我個(gè)‘不察之罪’啊！”

他抹了把臉，淚水混著不知何時(shí)沾上的灰，在臉上沖出兩道印子，又急忙為自己辯解：“少夫人您評評理，那時(shí)只當(dāng)您是哪家的閨秀，瞧著繡工絕好，款式也新穎，想著合作了便是兩贏的事，哪里敢往您身上想？這、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說著，他又要往下跪，被陳稚魚伸手?jǐn)r住。她望著眼前人涕淚橫流的慌亂模樣，只覺那哭聲像針?biāo)频脑M(jìn)耳朵，太陽穴突突直跳，一陣陣發(fā)疼。她按住他的胳膊，止了他下跪的動(dòng)作，聲音里帶著幾分疲憊：“你莫哭了，此事我已清楚，原也怪不得你。”

“您是不知道東家的性子啊！”馬老板是真怕到了骨子里，急得連連搖頭，聲音都變了調(diào)，“他老人家發(fā)起火來，是真能把我這把骨頭嚼碎了咽下去的！”

陳稚魚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只覺得頭更疼了。她抬手做了個(gè)“止”的手勢，眉宇間凝起幾分無奈：“莫要嚎了。”

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道，馬老板的哭聲竟真的頓了頓，只是胸腔里的抽噎還沒平復(fù)，一雙眼睛紅通通地望著她，滿是乞憐。

屋內(nèi)靜了片刻，馬老板忽然一拍大腿，像是猛地想起什么要緊事，沖陳稚魚做了個(gè)“稍候”的手勢，轉(zhuǎn)身就往外跑，腳步急得帶起一陣風(fēng)。

陳稚魚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dòng)弄得一愣，還沒回過神，就見他又一陣風(fēng)似的跑了回來，手里多了本厚厚的賬冊，封皮上還沾著些未干的墨跡。

“少夫人您看！”馬老板將賬冊雙手奉上，臉上堆著小心翼翼的笑，“這是您先前那些衣裳賣出后，我另立的賬冊。里頭但凡沾著您那邊的進(jìn)項(xiàng)，連布料成本都一筆一筆記清了，連夜算好的。您看是現(xiàn)在帶回去，還是……還是我親自給您送府上去？”

陳稚魚看著那本賬冊，只覺得心口突突直跳，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shí)，語氣里帶了幾分無奈：“你這般行事，倒像是我來云錦打劫似的。都收起來吧，生意該怎么做還怎么做，不必如此。”

“這可萬萬不行！”馬老板連連擺手，臉都白了幾分，“整個(gè)云錦都是東家的產(chǎn)業(yè)，若是讓東家知道我敢賺少夫人的錢，我……我這條小命怕是都保不住了！”

他說著，眼眶又紅了，看那樣子竟又要嚎啕起來。陳稚魚忙抬手打斷：“行了，你的賬冊我不收，你的事我會提，回頭我會親自向東家解釋，本就是我有意隱瞞身份，與你無關(guān)。”

說到這里，她自己也覺得有些別扭。好端端地想做點(diǎn)生意，沒成想竟撞到了自家產(chǎn)業(yè)名下，如今被戳穿，那份尷尬，其實(shí)絲毫不比眼前這馬老板少。

她定了定神，繼續(xù)道：“你是生意人，本分做到了便是。東家素來講道理，不會因這點(diǎn)事為難你，放心吧。”

馬老板不嚎了，恭恭敬敬將少夫人送出門去，還特意叮囑了，今兒少夫人就是把云錦搬空了，都不許收她一個(gè)子兒。

樓下，選好了衣裳款式，喚夏去付錢時(shí)，被告知不要銀錢，那賬房還十分殷勤的盯著她看，眼里的討好都快溢出來了，這樣的殷勤與以往她來送東西不一樣，意識到了什么，喚夏攥著荷包回去了，在姑娘耳邊說了一聲，見姑娘神色平靜，默了兩息才說：“罷了，若是非要給，我怕他今晚都睡不著覺，走吧，再去挑幾件首飾。”

一行人離開后，馬老板在門口看著，心口一陣陣的疼，倒不是心疼那幾個(gè)銀子，他就是怕啊，萬一少夫人說服不了東家，那自己這次豈不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

回了止戈，陳稚魚也有些乏了，跟春月交代了一句，道是少爺回了，記得來叫醒她，說完便回了屋，脫了厚重的衣裳躺下了。

約莫過了一個(gè)時(shí)辰，陸曜從外頭回來，春月忙去叫了少夫人，可等她醒來時(shí)，才知陸曜回來換了件衣裳，就去太師書房了。

陳稚魚坐在床沿，剛睡醒頭腦還有些沉，一如早上從床上醒來那般，她靠在床頭，閉目養(yǎng)神，春月立在一旁不敢說話，等默了幾息，她起了身，道：“讓廚房擺飯吧。”

說罷，她自行穿好了衣裳，便出了門去。

喚夏連忙跟上，春月看著少夫人的背影輕嘆了一聲，鴻羽湊上來問：“少夫人這是去哪兒？”

春月：“大概是親自去請少爺回來用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