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假只覺渾身輕飄飄的,像被風裹著的柳絮,意識更是混沌得厲害。
他分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記不得過了多久,仿佛在無邊黑暗里漂了無數年,又似只是眨眼的一瞬。
直到某一刻,腳下突然傳來踏實的觸感,像踩在了微涼的泥土上,混沌的靈魂才慢慢聚攏,多了幾分清明。
可緊接著,劇烈的頭痛襲來,太陽穴突突直跳,喉嚨更是干得像要冒煙。
他想睜開眼看看周遭,眼皮卻重得像掛了鉛,費了半天勁也只掀開一條縫。
“原來人死了之后,身體還是會累、會疼的。”
魏王假迷迷糊糊地想,“倒不如傳說里說的那樣,能輕飄飄地飛起來,一點苦楚都沒有。”
又撐了片刻,一道微涼的觸感突然落在眉心,像清晨的露水滴在皮膚上,順著額頭往下滑。
那股涼意驅散了不少疲憊,沉重的眼皮終于能緩緩掀開。
可眼睛剛要睜開,他心里卻開始忐忑慌了起來,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念頭。
“不知道黃泉路是什么模樣?
是黑沉沉的,還是和人間的路一樣?孟婆湯好不好喝?萬一太苦了,能不能討碗水順順?
還有那閻王,見了他是不是得下跪?
我好歹是一國君王,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下跪,也太沒面子了。
可到了人家的地盤,總不能不給面子……
只盼著那些大臣別和我一起見閻王,咱們分開跪,也算各自留些體面。”
雖說是小國國君,但那也是一國君王,還是有些君王包袱在身上的。
這般糾結著,魏王假終于徹底睜開了眼睛。
可目光掃過四周,他的心“咯噔”一下,瞬間沉了下去。
只見眼前是片暗沉沉的荒野,風卷著枯草碎屑打在臉上,涼得刺骨。
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全是魏國的官員和士兵。
有的揉著腦袋哼哼,有的撐著胳膊想坐起來,顯然都剛蘇醒不久。
昏沉的光線下,不遠處傳來“嘩嘩”的水聲,一座拱橋隱約立在水邊,橋身爬滿青苔,看著又舊又破。
而那道仙姿飄飄的女子身影,正站在橋欄桿邊,裙擺被風吹得輕輕晃。
橋的另一頭,有座城池的黑影籠罩在暮色里,城墻高聳,透著說不出的陰森。
“完了,這真是奈何橋!”
魏王假心里涼半截,“那城影,怕就是傳說中的酆都城吧?
原來那女子是孟婆?
可孟婆不該守在奈何橋邊遞湯嗎?
怎么跑去大梁收我們這些人?
難道真是我魏國命數盡了,連地府都迫不及待來收人?”
他長長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蕭瑟,連肩膀都垮了下來。
“大王因何嘆息?”
旁邊突然傳來一道虛弱的聲音。
魏王假扭頭一看,只見魏白正揉著太陽穴走過來,眼神里滿是警惕和陌生,一邊走還一邊打量四周。
看到熟悉的人,魏王假心里莫名安定了些,苦笑著把自己的猜測說了,“我嘆天要亡魏啊!
秦國有血屠那樣的絕世兇神來打我們也就罷了,連地府的孟婆都親自來收咱們。
連掙扎的機會都不給,直接把咱們弄到了地府。”
“地府?孟婆?”
魏白聽得一頭霧水。他順著魏王假的目光看去,也瞧見了那座石拱橋和橋上的女子,再聯想之前在王宮的詭異經歷,后頸頓時冒起一陣涼氣,“大……大王是說,那女子是孟婆?”
話音剛落,他突然眼睛一瞪,拽了拽魏王假的衣袖,緊張得聲音都變顫了,“嘶!孟婆過來了!”
魏王假抬頭一看,果然見那女子從橋上走了下來,步子輕得像踩在云里。
離得越近,越能看清她臉上的冷意。
眉梢眼角像凝了層霜,連肌膚都透著淡淡的寒氣。
那雙原本就不食人間煙火的眸子,此刻更是冷得像冰,直直盯著他們倆,看得人心里發毛。
片刻后,女子停在兩人面前。
她玉手一抬,掌心不知何時多了兩碗黑乎乎的湯,碗沿還沾著點褐色的渣子。
“喝了。”她的聲音又冷又脆,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像冰珠子砸在石頭上。
魏白和魏王假渾身一僵,連呼吸都慢了半拍。
想起之前在王宮,這“孟婆”揮袖就能讓人消失的手段,兩人心里連半點反抗的念頭都生不出來。
他們對視一眼,臉上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慢吞吞地接過了湯碗。
剛碰到碗沿,一股刺鼻的異味就鉆進了鼻子。
又腥又臊,還混著點腐臭的味道,像打翻了馬圈里的臟水。
魏白差點被熏得后退一步,只覺得那味道辣眼睛,手里的碗瞬間重得像塊鐵。
他幾次把碗湊到嘴邊,都被那味逼得縮了回去。
最后實在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對著女子拱了拱手,聲音帶著哀求,“這位仙……仙子,一定要我二人先喝嗎?
您看這里還有這么多人,是不是該有序排隊?
也好讓大家有個準備……”
女子眼睛一瞪,眉梢的寒氣更重了,“少廢話,快喝!”
魏白嘆了口氣,心里暗自安慰自己,湯是難喝了點,但這孟婆長得是真嬌俏,也算是秀色可餐,就當是為了這張臉忍一忍。
他攥緊碗沿,一咬牙一跺腳,轉頭對魏王假說,“大王,我先干了!你我來世再做君臣!”
魏王假臉上滿是悲愴,用力點頭,“魏白真乃國士!你先喝,寡人絕不落后!”
魏白深吸一口氣,捏著鼻子,仰頭把碗里的湯灌了下去。
“嘔yue!”
剛咽下去,一股腥臊又臭的味道從喉嚨深處涌上來,難喝的讓人靈魂戰栗。
他胃里翻江倒海,捂著嘴,差點當場吐出來,只恨此物余味無窮!
魏王假看得膽戰心驚。
他這輩子錦衣玉食,連粗茶淡飯都很少碰,哪里見過這么難喝的東西?
手里的碗頓時像燙到了一樣,遲遲不敢遞到嘴邊。
誰知那女子眼神一冷,目光像飛刀似的扎過來,語氣更硬了,“快喝!難道要我幫你不成?”
魏王假心里一慌,也顧不上多想,學著魏白的樣子,捏著鼻子把湯灌了下去。
剛咽下去,味蕾就像被重錘砸了一下,又腥又臭的味道瞬間占滿了口腔。
他眼前一黑,踉蹌著往前撲了兩步,扶著旁邊的草堆就開始吐,吐得昏天黑地,連眼淚都流了出來,腦子里嗡嗡的,倒真有點“忘了前世今生”的迷糊。
“大……大王,這玩意也太難喝了!”
魏白伸著舌頭,使勁哈著氣,感覺舌頭都不是自己的了,“聞著像馬尿,沒想到喝起來……比馬尿還難喝!”
魏王假一邊吐,一邊也學著他的樣子伸舌頭,涼風吹過,好像真的舒服了點。
可他很快反應過來,抬頭瞪著魏白,“你還叫我大王?”
魏白也是一愣,摸了摸后腦勺,一臉茫然:“大王,我……我好像還記得你啊!
這孟婆湯的效力,怎么這么慢?”
場面瞬間尷尬起來,剛才兩人還悲壯地“來世再見”,結果誰都沒忘誰,倒不如真忘了,還能少點難堪。
魏王假又干嘔了一聲,大著舌頭說:“我……我也沒忘。”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動靜。
幾個蘇醒的魏武蒼頭士兵,互相攙扶著爬上了那座石拱橋,還有人沿著城墻根摸索,似乎想看看城里的情況。
下一秒,城墻上傳來一道洪亮的喝問,瞬間驚醒了在場所有人,“城下何人!?報上名來!”
摸索到城墻根的士兵愣了一下,試探著回話,“在下是魏武蒼頭統領左柏!敢問……這可是陳留城?”
城墻上的人明顯愣了一下,語氣里滿是驚奇,“魏武蒼頭?你們不在大梁守著,怎么會出現在陳留?可有腰牌為證?”
“有!有!!”一聽真是陳留,左柏頓時感到絕處逢生,掏出腰牌,扔進了籃子里,任由對方提了上去。
兩人的對話聲音不小,清清楚楚傳到了魏王假和魏白耳朵里。
他們倆對視一眼,眼睛瞪得溜圓,臉上全是震驚和懵逼。
不是酆都嗎?怎么變成陳留了?
不是!老子連那么難喝的“孟婆湯”都喝了,你現在告訴我,這是陳留?!
正愣著,一直冷著臉站在旁邊的少女,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一開始還是捂著嘴偷笑,后來越笑越厲害,笑得花枝亂顫,最后干脆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肚子,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哈哈……你們……你們真以為自己喝的是孟婆湯啊?”
魏白徹底懵了,他看了看手里空蕩蕩的湯碗,又看了看笑到直不起腰的女子,聲音發顫,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問自己,“這……這不是孟婆湯,又是什么?”
少女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指著他手里的碗,斷斷續續地說,“是……是馬尿!還摻了點馬糞……怕你們喝不出來,特意多放了點料!”
她的話音剛落,魏王假只覺得眼前一黑,扶著草堆又開始吐,吐得歇斯底里,連膽汁都快吐出來了。
魏白更是氣得渾身發抖,一邊吐,一邊伸手指著女子,話都說不完整,“嘔……你為何…嘔…為何如此捉弄我們……嘔!”
少女終于止住笑,她站起身,雙手叉腰,瞪著兩人,語氣里滿是不服氣,“誰讓你們倆說我是孟婆的?我看著像那種熬湯的老太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