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
永寧侯府。
聽梧院。
裴桑枝低垂著眼睫,凝視著案幾上那方瑩潤如玉的小罐,一縷若有似無的幽香縈繞鼻尖,心下嗤笑不已。
她真是沒一次冤枉了永寧侯。
永寧侯和她,真不愧是父女。
她滿腹算計滿心仇恨,永寧侯亦是狠辣陰險。
心念百轉千回,面上卻是分毫不顯,而是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疑惑,含笑溫聲問道:“父親,這是何物?”
永寧侯神色自若,面上不見半分愧色,反倒擺出一副慈父姿態,溫言笑道:“此乃為父依照裴驚鶴早年所留秘方,特請杏林名醫精心調制的養顏圣品。莫說是尋常脂粉,便是宮里頭那些御用藥膏,怕也難及其十之一二。”
“裴驚鶴曾言,此物兼具祛疤、美白、養膚三效,實乃世間罕有的珍品?!?/p>
“雖說為父與他父子緣薄,平素也談不上什么情分。但論及醫術造詣,卻不得不承認此子有得天獨厚的資質,那些鉆研了一輩子岐黃之術的老太醫們,在他這般年紀時,怕是連他一半的成就都難以企及。”
“你也知道的,當年榮國公體內先天所帶的奇毒,便是由他親手化解;淮南水患后爆發的時疫,亦是經他妙手回春?!?/p>
“既是出自他之口的“珍品”二字,想來定非凡品?!?/p>
裴桑枝失聲低呼:“如此稀世珍品,女兒用了實在暴殄天物?!?/p>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后宮嬪妃們日夜期盼圣眷隆寵,對容貌保養尤為用心。依女兒之見,不如將這罐難得一見的養顏膏進獻給與侯府交好的貴人。貴人若因此更得圣心,想來定會念及侯府的這份心意,屆時自會有所回報?!?/p>
永寧侯面上的慈愛之色幾乎要維持不住。
進獻宮中?
他莫不是嫌命太長了。
此事若鬧將開來,莫說是侯府爵位,便是清玉大長公主的赫赫功勛,也保不住他項上人頭。
裴桑枝該不會是察覺到什么端倪了吧?
然而無論他如何打量,裴桑枝眼中閃爍的只有純粹的驚喜與毫不掩飾的真誠。
永寧侯穩下心神,故作為難道:“桑枝,你有所不知,永寧侯府世代列侯,是上京城難得一見的老牌勛貴,這百余年來姻親故舊盤根錯節,與各府各院都有著千絲萬縷的往來?!?/p>
“這養顏膏所用藥材皆是珍品,炮制工序更是繁瑣異常。若是要供給與侯府有舊的各宮娘娘,實在是力有不逮啊?!?/p>
永寧侯神色愈發凝重,“宮中之事最講究個分寸。若是貿然進獻,難免有親疏遠近、厚此薄彼之嫌。一個不慎,非但不能結好,反倒可能給侯府招來無妄之災。”
“再者說,在為父看來,你比宮里頭那些金枝玉葉的娘娘們更能為侯府謀前程。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終究不如自家人來得可靠。”
“這些年你在外頭吃了這么多苦,遭了這么多罪,若想謀樁體面的親事,總得先把身子將養好才是?!?/p>
“桑枝,莫要再推辭了。為父只盼你日后青云直上時,能念著侯府的栽培之恩,如此為父的這番苦心便不算白費。”
裴桑枝:她可真是太感動了。
“父親如此厚待女兒,女兒心中既感念萬分,又不禁羞愧難當。”
“往日種種,皆是女兒不孝,言語行止間多有沖撞冒犯,實在愧對父親慈愛。從今往后,女兒定當痛改前非,恪盡孝道,以報父親養育之恩?!?/p>
永寧侯乍舌:這倒是意外之喜。
他也真是受夠了被裴桑枝夾槍帶棒的刻薄話。
“不妨事?!?/p>
永寧侯將小玉罐往前推了推,慈愛道:“你先試試這養顏膏?!?/p>
他定要親眼瞧著裴桑枝將那養顏膏抹上,方能真正安心。不怪他杯弓蛇影,多思多疑,實在是裴桑枝太讓他忌憚了。
裴桑枝黛眉微蹙,訝然道:“當著父親的嗎?”
“這......”
“這般行事,怕是于禮不合?!?/p>
“女兒的傷痕大多在后背,李尚儀教導閨訓時曾言,女子大后當避父兄……”
永寧侯目光微垂,落在裴桑枝長袖掩映下的那雙粗糙的手上,只見掌心布滿厚繭,指節處還留著幾道細小的傷痕。
抬手指了指:“就在這手上試試吧?!?/p>
試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試了。
裴桑枝指尖輕撫玉罐邊緣,眼波流轉間似有深意:“看來,這養顏膏當真稀罕得緊,女兒回府后倒還是頭一回見父親這般緊張呢?!?/p>
永寧侯聞言心頭一緊,呼吸驟然亂了方寸,強自壓下翻涌的心緒,故作從容道:“為父這些年虧欠你良多,總想著要多上些心......”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能彌補一分是一分罷。”
“桑枝是不愿試嗎?”
裴桑枝恍若未覺,笑靨如花:“父親如此殷殷相囑咐,女兒自是要如父親之意的。”
話音落下,裴桑枝素手輕抬,執起托盤里的小玉匙,在玉罐里刮了薄薄一層養顏膏,神色如常地輕輕涂抹在左手的掌心,漫不經心道:“膏體溫潤如玉,觸之溫涼相宜,還有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幽香?!?/p>
“似是雪中寒梅混著晨露的清氣?!?/p>
“父親為此想必費了不少心思?!?/p>
永寧侯見狀,心中懸著的大石終于落地,眉宇間的笑意愈發真切,連腰背都不自覺地挺直了幾分:“好用便好。”
“為父尚有要務在身,不便在聽梧院久留?!?/p>
“日后若名醫再制出這養顏膏,為父定第一時間給你送來。”
裴桑枝勾唇:“要務?”
“是陛下息了怒,圣心回轉,重新給父親安排了差事嗎?”
永寧侯面上的笑意驀地一僵。
暗自咬牙,裴桑枝這張嘴,有時當真不如閉著的好!
“長輩的事情,你少置喙?!庇缹幒町Y聲甕氣道。
裴桑枝:瞧瞧,瞧瞧,陰謀得逞,這底氣瞬間就足了。
“恭送父親?!?/p>
永寧侯冷哼一聲,袍袖一甩,便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裴桑枝朝拾翠投去個視線,拾翠頷首,推門而出,屏息凝神,環顧四周,確認無虞后,方折返室內。
低聲道:“姑娘放心,四下無人窺視。”
而后,從腰間的鹿皮挎包里掏出柔軟綿實的指套戴上,而后小心翼翼的覆上裴桑枝的雙手,先后緩緩撕扯下兩張人皮似的膜布,謹慎的放置在木匣里。
又尋來皇鏡司司醫特制的藥水,替裴桑枝仔仔細細將雙手清洗了個遍。
“姑娘,可要奴婢去處理了這罐毒藥膏?”
裴桑枝擦拭了指間的水珠,搖頭道:“就這么扔了,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p>
“他既親自下毒,想必是極隱秘的奇毒?!?/p>
“尋常大夫,怕是連毒性都驗不出來?!?/p>
拾翠:“交給奴婢。”
裴桑枝:“刮一層,小心驗。”
“驗不驗的出結果都無妨,安心為上?!?/p>
“剩下的放好,咱們的裴四公子不是總愛新傷加舊傷的前來裝可憐,下回就勉為其難的施舍給他吧?!?/p>
“若他毒發,我自然也就知道毒性和癥狀了?!?/p>
肥水不流外人田。
永寧侯的拳拳慈父之心,總不能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