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德全站在市委宣傳部大樓門口,習慣性地掏了掏耳朵,又從皺巴巴的煙盒里抖出最后一根煙點上,深吸了一口,煙草的辛辣味兒直沖肺管子,讓他混沌的腦子稍微清醒了點。
“他奶奶的,又是這種破事兒。”
他低聲嘟囔了一句,抬頭看了看這座氣派的辦公樓,嘴角扯出一絲苦笑。
吳德全,市紀委第四紀檢監(jiān)察室副主任,五十出頭,在紀委系統(tǒng)里摸爬滾打了小半輩子。
他不是什么大領導,也沒啥顯赫的背景,能混到今天這個位置,全靠兩條:
一是經驗豐富,紀委內部那些彎彎繞繞的門道他門兒清;
二是……用他老領導的話說,“老吳這人,臟活兒累活兒交給他,放心。”
所謂“臟活兒”,就是像今天這種,調查宣傳部搞出來的這攤爛事。
虛假宣傳,輿情翻車,領導震怒。
這種事往往牽扯人情關系、利益糾葛,調查起來黏黏糊糊,像一腳踩進爛泥塘,費勁不說,還容易沾一身腥。
那些有背景、想往上爬的“少壯派”們,能躲就躲,最后多半落在他這種“老黃牛”身上。
他掐滅煙頭,用鞋底碾了碾,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藏藍色夾克,邁步走進了宣傳部大樓。
宣傳部內部,早已是風聲鶴唳。
部長為了躲風頭,跑到省里“匯報工作”去了。
接待吳德全的是分管新聞宣傳的副部長李愛民和部辦公室主任孫有志。
會議室里,煙霧繚繞——不是吳德全抽的,是李愛民和孫有志面前的煙灰缸都快滿了。
“吳主任,辛苦您跑一趟。”
李愛民強擠出一絲笑容,親自給吳德全倒茶,手都微微有些發(fā)抖。
“這次……這次確實是我們工作失誤,給市委添麻煩了。”
吳德全擺擺手,沒接那杯茶,直接從隨身的舊公文包里掏出筆記本和筆。
“李部長,孫主任,客氣話就不說了。鄭書記和市紀委領導對這次‘短片事件’高度重視,要求我們盡快查明情況,厘清責任。咱們直接開始吧。”
他語氣平淡,卻帶著獨屬于紀委的壓迫感。
“請把這次《駛向美好生活》短片的整個策劃、制作、審核、發(fā)布流程,涉及到的所有經辦人、負責人,以及相關的合同、文件,都提供一下。”
李愛民和孫有志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苦澀。
該來的,終究躲不過。
調查開始了。
隨著一份份文件被調閱,一個個相關人員被約談,事件的輪廓漸漸清晰,而背后的荒誕與脫節(jié),也讓見多識廣的吳德全都感到有些無語。
事情的源頭,落在了一個叫韓梓軒的年輕人身上。
韓梓軒,市委宣傳部新聞科副科長,二十八歲,名牌大學畢業(yè),人長得精神,嘴巴也甜,是部里有名的“筆桿子”,也是領導眼中的“紅人”。
更重要的是,他有個好家世。
他父親是省里一家大型國有文化企業(yè)的老總,母親是省電視臺的資深制片人。
用吳德全私下里的話說,這小子是“含著金湯勺出生的”,從小就沒為生活發(fā)過愁。
這次“奮斗中的詩意”短視頻項目,最初的創(chuàng)意就是韓梓軒提出來的。
他認為傳統(tǒng)宣傳片太死板,要結合新媒體,打造“爆款”,要“破圈”。
他主動請纓,負責這個項目的具體策劃和對接。
“找專業(yè)的人,做專業(yè)的事!”
這是韓梓軒掛在嘴邊的話。
他口中的“專業(yè)的人”,指的就是他的大學同學兼死黨——林凡。
林凡,家里也是開娛樂公司的,規(guī)模不小,在省內娛樂圈頗有名氣。
林凡畢業(yè)后順理成章地接手了家族生意,整天混跡于明星、網紅、投資人之間,過著韓梓軒眼中“真正精彩”的生活。
兩人一拍即合。
在韓梓軒看來,由林凡的公司來承制這部短片,既“專業(yè)”,又“可靠”,還能保證“效果”。
至于流程?規(guī)矩?
在韓梓軒的認知里,那些都是可以“變通”的。
他直接繞過了部里常規(guī)的項目采購流程,以“時間緊、任務重”、“需要保密”為由,說服了當時也想盡快出成績的分管副部長李愛民和科長王海濤,搞了個所謂的“定向委托”。
合同金額不算巨大,但在程序上,留下了明顯的瑕疵。
而短片的“靈魂”——那位“滴滴司機”的人選,更是體現(xiàn)了韓梓軒和林凡這對“精英搭檔”對普通百姓生活的驚人想象。
林凡公司旗下有個小演員,叫阿哲,二十出頭,長得陽光帥氣,在短視頻平臺上有幾萬粉絲,走的正是“精致生活”、“文藝青年”路線。
在林凡和韓梓軒看來,讓阿哲來扮演“滴滴司機”,簡直是“神來之筆”!
“他有粉絲基礎,能帶動流量!”
“他形象好,符合我們想要傳遞的‘正能量’!”
“他氣質文藝,能演繹出‘詩意’的感覺!”
至于阿哲會不會開車?
有沒有開網約車的經歷?
生活中是否接觸過真正的底層勞動者?
這些問題,在韓梓軒和林凡的討論中,根本就不是問題。
“演戲嘛!找個人教他幾天就行了!重點是感覺,是意境!”
林凡大手一揮。
韓梓軒深以為然。
他甚至覺得,真正的滴滴司機可能“形象不佳”、“談吐粗俗”,反而會“破壞畫面美感”和“詩意氛圍”。
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表演”開始了。
阿哲在專業(yè)團隊的指導下,學習了幾天“如何像個滴滴司機”。
主要是練習微笑服務、熟悉幾個常見的車內對話場景。
拍攝用的車輛,是林凡公司的一輛用于接待客戶的保時捷卡宴。
在韓梓軒和林凡看來,這已經是公司里“最低調”、“最普通”的車了,完全符合他們想象中的“普通家用車”標準。
他們根本不知道,或者說不關心,真正的滴滴司機,開的絕大多數(shù)是十萬左右的經濟型轎車。
拍攝場景更是極盡“美化”。
所謂的“接單途中欣賞城市夜景”,是在明州最繁華的CBD區(qū)域航拍;
“與乘客分享人生感悟”,是在精心布置的攝影棚內完成;
最離譜的“深夜江邊吹薩克斯”,則是在林凡名下的一處高檔江景公寓的私人露臺上拍攝,遠處是璀璨的城市燈火,腳下是波光粼粼的私人泳池。
整個拍攝過程,韓梓軒全程參與,興奮不已。
他覺得這就是他想要的“高質量宣傳片”,畫面唯美,情感飽滿,一定能“火”!
至于審核?
副部長李愛民和科長王海濤,在看完粗剪樣片后,雖然心里也覺得有點“太假”。
但一方面被韓梓軒描繪的“爆款前景”所吸引,另一方面也顧忌韓梓軒的背景和與林凡公司的“合作關系”,最終只是提了些不痛不癢的修改意見,就簽字放行了。
他們或許想過風險,但僥幸心理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僚習氣占了上風。
于是,這部集結了官二代、富二代、小明星,在完全不接地氣的想象中炮制出的“奮斗詩意”短片,就這樣冠以“明州市委宣傳部”的名義,堂而皇之地推向了全網。
結果,自然是翻車翻得徹底。
吳德全看著調查筆錄和收集到的證據(jù),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
他調查過貪污受賄,調查過濫用職權,但像這么……荒誕不經、卻又真實反映出某個群體嚴重脫離群眾的案例,還是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韓梓軒、林凡、阿哲……這些年輕人,生活在自己的“泡泡”里,用他們的認知去定義和“演繹”普通人的生活,還自以為高明。
而李愛民、王海濤這些領導干部,要么是被下屬忽悠,要么是明哲保身,放棄了審核把關的責任。
整個鏈條,從策劃到執(zhí)行到審核,都充斥著官僚主義、形式主義和嚴重脫離實際的問題。
吳德全合上筆記本,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情況已經基本清楚了。
接下來,就是擬定處理建議,上報紀委和市委。
他知道,這份報告遞上去,恐怕會引起一場不小的震動。
韓梓軒的背景,林凡家的能量,都會成為無形的阻力。
但他更知道,鄭書記這次是動了真怒,要抓典型。
這個“典型”,韓梓軒和他的“精英團隊”,恐怕是當定了。
“真是……自作孽啊。”
吳德全搖了搖頭,收起材料,起身離開了這間讓他感到窒息的會議室。
他得回去,好好琢磨這份調查報告該怎么寫了。
既要客觀公正,又要把握好分寸,還得能經得起各方面的“審視”。
這活兒,可不輕松。
與此同時,遠在省城一棟豪華公寓里。
韓梓軒正煩躁地劃拉著手機,屏幕上滿是關于那部短片的負面評論和嘲諷。
他被他父親找了個借口,暫時送到省城“休假”,名為休假,實為避風頭。
“爸,媽,你說這些人是不是有病啊?”
韓梓軒把手機扔在昂貴的真皮沙發(fā)上,一臉憤懣。
“不就是個宣傳片嗎?藝術加工懂不懂?非要上綱上線!”
他的父親,那位在文化圈和商圈都頗有能量的韓總,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面色陰沉,沒有像往常一樣呵斥兒子,只是默默地抽著雪茄。
韓梓軒的母親,那位省臺的制片人,則是一臉擔憂地坐在兒子身邊,柔聲安慰:
“軒軒,別生氣了,為這些無聊的人生氣不值得。等風頭過了就好了。”
“過?怎么過?”
韓梓軒猛地站起來。
“現(xiàn)在紀委都介入了!吳德全那個老頑固親自在查!李愛民和王海濤那兩個慫包,肯定什么都說了!我這副科長還能不能保住都難說!”
他越想越氣。
“還有林凡!他那什么破公司!找的什么破演員!一點小事都辦不好!連累死我了!”
“行了!”
韓總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威嚴。
“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韓總,本名韓大有,早年家里窮得叮當響,十幾歲就跟著同鄉(xiāng)跑到西北搗騰礦石。
憑著一股子狠勁和運氣,在礦產行業(yè)最火爆的那幾年,攢下了第一桶金。
后來礦產行業(yè)整頓,他嗅覺敏銳,立刻抽身,帶著巨資回到江東省。
機緣巧合,結識了一位退下來的老領導。
在老領導的引薦下,他涉足了當時還不算太熱的文化產業(yè),投資了幾部不溫不火的電視劇,成立了一家文化傳播公司。
他為人活絡,舍得花錢,又會來事,很快在省城文化圈站穩(wěn)了腳跟。
后來省里整合文化資源,組建大型國有文化集團,他又憑借雄厚的資本和復雜的人脈關系,搖身一變,成了這家國企的老總,完成了從“煤老板”到“文化企業(yè)家”的華麗轉身。
他深知自己根基不牢,所以對獨子韓梓軒寄予厚望,花重金培養(yǎng),送他上最好的學校,畢業(yè)后又千方百計把他安排進市委宣傳部,希望他能在仕途上有所發(fā)展,光耀門楣。
沒想到,兒子才干了幾年,就捅出這么大的簍子。
“我早就跟你說過,在機關里做事,要謹慎!要低調!你怎么就是不聽?”
韓總看著兒子,又是生氣,又是無奈。
“爸,我怎么不謹慎了?”
韓梓軒不服氣。
“我搞這個項目,不也是為了做出成績嗎?誰知道現(xiàn)在網友這么難伺候?一點小事就上綱上線!”
“小事?”
韓總冷笑一聲。
“你以為這是小事?在體制中,要考慮‘政治’,要考慮‘輿論’,最忌的就是高調!”
他混跡江東官商兩界多年,對這里面的門道太清楚了。
“鄭儀這個人,你不了解。他能在省委那些大佬那里掛上號,主政明州,是省里主要領導都寄予厚望的人物!他這次明顯是要借題發(fā)揮,整頓風氣!”
“你現(xiàn)在撞到他槍口上,還想輕易脫身?”
韓梓軒被他父親說得臉色發(fā)白,但還是嘴硬:
“那……那又能怎么樣?不就是個工作失誤嗎?大不了我這個副科長不干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糊涂!”
韓總猛地一拍茶幾,震得茶杯亂響。
“你以為僅僅是丟官那么簡單?如果鄭儀真要深究,順著你那個‘定向委托’查下去,查你和林凡公司的關系,查合同有沒有問題,你覺得你能全身而退?”
韓梓軒聞言,終于有些害怕了。
“爸……那……那怎么辦?”
韓總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在快速權衡著利弊。
鄭儀那邊,能量不小,而且占著理,又是新官上任,正需要立威。
硬碰硬,肯定不行。
只能想辦法“化解”。
好在,他在省里經營多年,關系網盤根錯節(jié),并非完全沒有轉圜的余地。
省里某些領導,和他交情不淺。
宣傳部那邊,部長和他也有過幾面之緣。
或許……可以走走門路,看看能不能把這件事的影響降到最低。
至少,保住兒子不被追究更嚴重的責任。
“你這幾天,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哪兒也別去!手機關機,不要再跟任何人聯(lián)系,尤其是林凡那邊!”
韓總沉聲吩咐道。
“我出去一趟,找?guī)讉€老朋友聊聊。”
說完,韓總站起身,拿起外套和手包,臉色凝重地走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