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儀回到辦公室,厚重的實木門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他沒有在會客區停留,而是徑直走到寬大的辦公桌后,坐進那張質感堅硬的高背皮椅。
他沒有時間回味方才與鄒俠那場驚心動魄的交鋒,也沒有閑暇去感慨一位市委書記內心的疲憊與悲涼。
那些都是背景音,是棋局上的風聲。
現在,他需要落子。
鄒俠賦予他的“政策調研組”,看似是解決具體問題的臨時機構,實則是插入明州利益格局的一把尖刀,更是他培植自身力量、打開局面的絕佳平臺。
這個班子的組建,是第一步,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步。
人選,必須絕對可靠。
至少,要能為他所用。
可他來明州太短,短到除了周揚這個秘書,幾乎無人可用。
短到他對這座龐大官僚機器內部盤根錯節的關系、每個人的底色和訴求,都還隔著一層濃霧。
他需要一雙眼睛,一雙能幫他看清迷霧、又能忠實執行他意志的眼睛。
目前看來,宋運輝,這位市委副秘書長、辦公室主任,是唯一的選擇,也是必須首先確認忠誠度的關鍵節點。
這個人,是鄒俠用了多年的“大管家”,行事沉穩,熟悉規則,但內心深處,是安于現狀,還是……另有抱負?
他必須摸清楚。
不是同道,就必須盡快換掉。
鄭儀拿起內部電話,按下速撥鍵。
“周揚,請宋運輝副秘書長現在過來一趟。”
他用了“副秘書長”這個正式稱謂,語氣平穩,不帶任何情緒。
“好的,秘書長,我馬上通知。”
周揚的回答干脆利落。
放下電話,鄭儀身體微微后靠,目光落在對面墻上那幅“忠誠、干凈、擔當”的書法上。
忠誠……對誰的忠誠?
幾分鐘后,辦公室門被輕輕敲響。
“進。”
宋運輝推門而入,臉上帶著慣常的、恰到好處的恭敬笑容。
“秘書長,您找我?”
他今天依舊穿著合體的深色夾克,步伐沉穩,一副標準的幕僚形象。
“運輝同志,坐。”
鄭儀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臉上也浮現出溫和的笑意,仿佛只是尋常的工作交談。
宋運輝依言坐下,腰背挺直,雙手自然放在膝上,姿態無可挑剔。
“秘書長,有什么指示?”
鄭儀沒有立刻進入正題,而是看似隨意地拿起桌上那份關于“政策調研組”的初步構想草稿,目光落在上面,語氣平和:
“上午常委會定的那件事,關于成立專項調研組,解決征遷補償歷史落差問題的。時間緊,任務重,鄒書記要求一個月內拿出初步方案。”
他抬起眼,看向宋運輝:
“這個調研組,規格要高,力量要強,要能切實推動問題解決。辦公室這邊,牽頭抓總,需要立刻動起來。”
“是,秘書長!辦公室堅決落實常委會決定和您的指示!”
宋運輝立刻表態,神情嚴肅:
“我已經初步考慮了一個組建方案。組長自然由您親自擔任。副組長,擬請政研室劉清源主任、發改委分管副主任、財政局分管副局長、自規局一把手擔任。成員從相關業務科室抽調精干力量。”
“辦公地點可以設在市委政研室,便于集中研討。初步工作計劃……”
他匯報得條理清晰,考慮周全,顯然是會后立刻進行了思考,展現出了極高的專業素養和執行力。
鄭儀安靜地聽著,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
宋運輝的方案很完美,完美得……毫無破綻。
完全符合組織程序,充分考慮到了各部門的權責和面子,甚至把辦公地點這種細節都想到了。
這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辦公室主任該有的水平。
但,這不是鄭儀想要的。
他需要的不只是一個執行者,一個程序專家。
他需要一個能理解他真實意圖、能和他一起在這潭深水里搏擊風浪的伙伴,或者說……絕對忠誠的手下。
鄭儀打斷了宋運輝的匯報,語氣依舊溫和,但問題卻驟然尖銳:
“運輝同志,你覺得,這個調研組,真正要啃下的硬骨頭是什么?”
宋運輝微微一頓,顯然沒料到鄭儀會突然問這個。
他略一思索,謹慎地回答:
“我認為,一是厘清歷史舊賬的復雜性,數據核實難度大;二是平衡各方利益的難度,既要保障群眾合法權益,也要考慮財政和企業的承受能力;三是……”
“是四海集團。”
鄭儀的聲音平靜地響起,瞬間打破了宋運輝那番四平八穩的回答。
宋運輝的話語戛然而止,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神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他下意識地避開了鄭儀的目光。
鄭儀看著他,繼續用那種平穩卻極具穿透力的語調說道:
“補償標準的歷史落差,每個地方都有。但為什么在明州,在北河村,會成為引爆點?為什么四海集團的項目,總能‘恰好’卡在補償標準更低的時期介入,又總能在需要加速時,推動出臺‘特事特辦’的政策?”
“這個調研組,表面上是研究政策,實質上,是要摸清四海系在明州這些年,到底通過這種‘時間差’和‘政策杠桿’,攫取了多少不正當利益,規避了多少本該承擔的社會責任。”
“是要給他們套上韁繩,立下規矩。”
鄭儀的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同實質,落在宋運輝臉上:
“運輝同志,你是市委的大管家,在明州工作多年。這里面的水深水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鄒書記把這個擔子交給我,是信任,也是考驗。我需要的是能真正解決問題、敢于觸碰核心的干將,而不是按部就班、四平八穩的流程官員。”
“告訴我,運輝同志,你想在這個調研組里,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是做一個負責會議記錄、文件流轉的‘聯絡員’,還是……”
鄭儀微微停頓:
“……做一個能幫我撬動格局、真正去碰一碰那些硬骨頭的‘先鋒’?”
圖窮匕見!
鄭儀沒有絲毫掩飾,直接將最尖銳、最敏感、也最危險的底牌,攤開在了宋運輝面前!
這不是征求意見,這是一次赤裸裸的逼問,一次對忠誠和膽魄的終極考驗!
宋運輝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
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滲了出來。
他張了張嘴,喉嚨似乎被什么東西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窒息。
只有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微弱聲響,滴答,滴答,敲打著令人心慌的節奏。
鄭儀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等待著。
那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壓力。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
宋運輝的內心顯然經歷著激烈的天人交戰。
他的眼神掙扎,恐懼,猶豫,甚至有一絲哀求。
最終,那掙扎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近乎絕望的疲憊和無奈。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低下頭,避開了鄭儀那灼人的目光。
聲音干澀而嘶啞,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秘書長……我……我年紀大了,家里……孩子還在上大學,老人身體也不好……”
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
他選擇了退縮。
他不敢,或者說不愿,去冒那個險。
他只想安安穩穩地做好他的辦公室主任,維持現狀,直到平安退休。
鄭儀靜靜地看著他。
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斥責,甚至連一絲失望都看不到。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以及平靜之下的決斷。
宋運輝的退縮,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是他刻意逼出的結果。
他需要確認,而現在,確認無誤。
這不是他要找的人。
一個被現狀磨平了棱角、被家庭羈絆住了手腳、只求安穩度日的人,無法跟隨他踏入前方那片注定血雨腥風的戰場。
即使更換宋運輝會帶來暫時的混亂,即使重新物色和培養一個合格的辦公室主任需要耗費巨大的時間和精力成本。
但與一個無法絕對忠誠、無法承受壓力的關鍵位置上的“隱患”相比,那些代價,都是必須支付的。
正如鄒俠所言,他的野心,絕不止于一個市委秘書長。
他要走的是一條更為兇險、也更為艱難的路。
這條路上,他需要的是能撕咬的狼,而不是溫順的羊。
“運輝同志。”
鄭儀開口,聲音平穩得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逼問從未發生過。
“你的情況,我理解。”
他甚至還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家庭負擔重,確實需要更多精力照顧。市委辦公室工作千頭萬緒,壓力大,責任重,你這些年辛苦了。”
宋運輝猛地抬起頭,眼中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死里逃生般的僥幸。
他本以為,自己剛才那番怯懦的表態,會立刻招致這位手段強硬的新秘書長的雷霆之怒,甚至當場被剝奪權力。
沒想到……
“秘書長……”
他喉嚨發干,聲音帶著顫抖的感激。
“這樣吧。”
鄭儀話鋒一轉,語氣溫和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考慮到你的實際情況,也為了讓你能更好地平衡工作和生活,辦公室的一些具體事務性工作,你可以適當放手,讓年輕人多承擔一些。”
他拿起筆,在一張空白便簽紙上寫下一個名字:
“督查室副主任,陳默。這位同志我觀察了一下,思路清晰,做事有章法,也有股子沖勁。”
他將便簽紙推到宋運輝面前。
“讓他牽頭,組建政策調研組的日常聯絡協調班子。辦公室這邊,你負責總體把控和最終把關就好。具體的會議組織、文件流轉、人員調度、對外協調這些跑腿活,讓陳默帶著幾個年輕人去做。”
“至于調研組核心成員名單和最終的工作方案,”
鄭儀目光平靜地看著宋運輝:
“由我親自審定。”
幾句話,輕描淡寫。
權力,卻已經發生了實質性的轉移!
宋運輝的核心職責——議題組織、信息流轉、人員協調——被鄭儀以“照顧家庭”、“減輕負擔”的溫情名義,剝離出來,交給了督查室副主任陳默!
留給宋運輝的,只剩下“總體把控”和“最終把關”這類看似位高、實則虛化的職責!
而真正核心的決策權——“核心成員名單”和“最終工作方案”,鄭儀直接收歸己有!
宋運輝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他聽懂了。
這是明升暗降,是釜底抽薪!
“秘書長……這……”
他嘴唇哆嗦著,試圖掙扎。
“怎么?”
鄭儀抬眼,目光依舊平靜,但平靜之下,卻陡然透出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壓力。
“運輝同志,有什么困難嗎?”
“還是說,你更希望我直接向書記匯報,你由于個人和家庭原因,無法勝任辦公室日益繁重的工作,需要調整崗位?”
最后這句,輕飄飄的,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宋運輝的心口!
調整崗位?
離開市委辦公室這個核心樞紐?
他一個五十多歲、已經沒什么上升空間的老同志,一旦被調離,最好的結局也就是去人大或政協某個清閑的委員會養老了!
那意味著政治生命的終結!
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宋運輝。
“沒有困難!沒有困難!”
他幾乎是失聲叫了出來,身體都微微顫抖。
“秘書長您安排得非常好!陳默同志確實很能干!我一定全力支持他!做好總體把控!”
“那就好。”
鄭儀臉上重新浮現溫和的笑意,仿佛剛才的劍拔弩張只是錯覺。
“去吧,和陳默同志交接一下,盡快把聯絡班子搭起來。時間不等人。”
“是!是!我馬上去辦!”
宋運輝如蒙大赦,慌忙站起身,連桌上的便簽紙都忘了拿,腳步踉蹌地退了出去。
辦公室門關上的瞬間,鄭儀臉上的笑意消失無蹤。
他拿起那張寫著“陳默”名字的便簽紙,目光沉靜。
陳默,督查室副主任,三十五歲,之前在下面縣紀委工作過幾年,去年剛調上來。
鄭儀在查閱辦公室人員檔案時,注意到這個人寫的幾份督查報告,邏輯清晰,敢于點出問題,文筆也利落,更關鍵的是,履歷顯示他和四海系似乎沒有任何明顯的關聯。
這是一個值得觀察的苗子。
先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