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儀感到一股無形的、卻重如千鈞的壓力,從那個坐在對面、目光投向大海的身影上彌漫開來。
那不是何偉式的惶恐失態,不是于浩式的焦慮遮掩,這是一種絕對的、建立在深厚根基之上的平靜威嚴。
那最后幾句關于“位置”的話,更是在平靜之下掀起了驚濤駭浪!
潛臺詞赤裸得令人心驚:
他唐駿坐在臨海市長的位置上,不是因為誰提拔了他,而是他自己選擇了這里!
他的根基不在臨海,而在臨海之上的更深處!
穩定,是他設定的底線。
觸碰這個底線,就是向他背后那更龐大的力量宣戰!
鄭儀下意識地看向羅文斌教授。
羅教授臉上的表情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種理解的溫和。
他沒有爭辯,沒有駁斥唐駿關于“穩定壓倒一切”的論調,也沒有質疑他那番關于“位置”的驚人之語。
他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動作幅度不大,卻異常清晰。
“唐市長關于大局穩定的強調,非常重要。”
羅教授的聲音不高,平穩得如同山間古潭。
“我們這次調研,目的就是了解真實情況,掌握一手材料。好的、壞的,都是構成‘大局’的一部分。最終的調研報告,我們會如實帶回省里,供領導層參考決策。”
“至于具體的個案問題……”
羅教授微微一頓,目光與唐駿那深邃的目光隔空交匯了一瞬。
“……自然有專門的程序和部門去調查核實。我們研究室的職責,是提供盡可能全面的分析。”
這個表態,分寸拿捏得極其精準。
承認對方強調的“大局穩定”原則,但明確調研報告會“如實帶回”。
將女工跳樓等敏感個案調查的責任,輕巧地推開,劃給了“專門的程序和部門”。
既沒有示弱退縮,也沒有在對方最敏感的神經上再踏一腳。
劍拔弩張的氣氛,在這一刻似乎被羅教授這份看似退讓、實則四兩撥千斤的回應,巧妙地化解于無形。
唐駿的臉上,剛才那股如實質般的銳利壓力,如同潮水般瞬間褪去。
一絲恰到好處的、帶著政治家風度的平和笑意,重新回到了他的嘴角。
“羅老深明大義。”
他微微欠身,姿態無可挑剔。
“你們這次調研,確實非常辛苦。有了這份實事求是的報告,省里對我們臨海面臨的挑戰和努力,也會更加理解。”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只價值不菲、卻低調內斂的腕表,動作自然流暢。
“幾位同志,實在是抱歉。十分鐘后,市委這邊還有一個關于港口建設的專題會議要主持,時間上……”
“唐市長日理萬機,工作要緊。”
羅教授立刻接過話頭,體面地起身。
“我們這邊的情況交流的也差不多了,就不再耽誤您的時間了。”
“好,好。”
唐駿也站起身,伸出手與羅教授有力地握了握,隨即又和鄭儀、趙波一一握過。
他的手掌干燥而有力,眼神坦蕩,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帶著刀光劍影的交鋒從未發生過。
“于副市長那邊會安排好各位后續的行程和離境事宜。在臨海期間,無論有什么需要,隨時找我。”
他語速不疾不徐,帶著主官應有的周到和氣度。
“祝各位領導返程順利。”
說完,唐駿最后朝三人微微頷首致意,便不再停留,步履沉穩地拉開會議室厚重的門,走了出去。
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響起,由近及遠,最終消失。
會議室里重新安靜下來。
窗外,深藍色的大海依舊平靜無波。
鄭儀長出了一口氣,感覺后背的衣服似乎有些黏濕。
趙波走到窗邊,抱著胳膊,面無表情地看著樓下市政廣場上車流的方向。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羅教授慢慢坐回座位,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涼透的清茶,輕輕呷了一口。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寫著“臨海市初步調研要點”的提綱上,眼神深邃,似乎在品味著什么。
老李也沉默著,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些。
他在基層浸淫多年,更清楚唐駿剛才那番話背后蘊含的能量和風險。
“羅老……”
鄭儀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
“這位唐市長……”
他后面的話沒說出來,但意思大家都懂。
羅教授放下茶杯,發出一聲輕響。
他沒有直接回答鄭儀,目光轉向老李:
“老李,回去后,把我們在臨海看到的、聽到的,特別是關于產業結構、僵尸企業成本、工人狀況的數據和案例,整理扎實了。報告框架不變,數據要詳實,表述要準確客觀。”
他又看向鄭儀:
“小鄭,你補充的那些關鍵點,包括鐵北新村老工人的具體遭遇、女工跳樓事件的疑點梳理……也要獨立成章,放在社會問題部分,作為依據支撐整體判斷。邏輯要清晰,事實要盡可能完整。”
“至于那位劉德海,還有他背后的宋寶根……”
羅教授頓了一下,目光平靜地轉向趙波。
“趙處長,這是紀律審查和司法程序的范疇了。臨海市紀委那位老周同志,后續想必會有動作。我們研究室的報告里,點到即可,不宜展開。”
“明白!”
趙波立刻應聲,目光銳利地點了點頭。
處理這種層面的涉黑涉腐聯動,正是他的職責范圍。
羅教授點明了方向,也劃清了職能邊界。
“那我們……”
鄭儀猶豫著問。
“按原計劃,今天下午前去澤川。”
羅教授拍板。
“臨海的情況,告一段落。”
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定性。
鄭儀心中一震,卻又無可奈何,只好就此作罷。
車子在興輝酒店門口停下。
羅教授語氣平淡地安排:
“下午一點半,大廳集合,出發去澤川。老李,小鄭,你們抓緊整理一下臨海部分的口頭和書面材料,提綱挈領即可。趙波,聯系一下澤川那邊,按預定方案對接。”
“是!”
三人應道。
鄭儀推門下車,腳步有些虛浮。
午餐是在酒店二層的自助餐廳。
菜品豐富,海陸兼備。
鄭儀卻沒什么胃口,端著盤子隨意夾了幾片菜葉、幾塊水果,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食不知味地用叉子撥弄著盤子里的食物。
腦子里依舊是一團亂麻。
權力……位置……穩定……
唐駿那番話,將之前明州、臨海所有掙扎、抗爭、甚至慘烈結局,都剝去了一切外衣,赤裸裸地還原成一種冰冷的、上位者操控全局的冷酷邏輯。
我們這些人……忙前忙后,冒著風險深入一線……在唐駿那種人眼中,算什么呢?
一顆顆被計算過的棋子?一場注定結局的戲文里的配角?
一種強烈的、混雜著挫敗感和自我質疑的情緒,在胸腔里彌漫。
就在這時。
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坐到了他對面。
鄭儀抬頭。
是羅文斌教授。
他手里也端著一個餐盤,里面是簡單的幾樣時蔬和一小碗米飯。
“羅老……”
鄭儀下意識地想站起來。
“坐著吃。”
羅教授擺擺手,拿起筷子。
他也沒看鄭儀,先不緊不慢地夾了根青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鄭儀不敢再撥弄食物,只能低著頭,強迫自己吃。
兩人就這么沉默地對坐著吃了一會兒。
羅教授吃得不多,很快放下了筷子,端起旁邊的溫水喝了一口。
他這才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鄭儀。
那目光很淡,卻仿佛有穿透力,直接照進了鄭儀此刻紛亂迷茫的內心。
“小鄭。”
羅教授的聲音不高,很平緩。
“還在想上午的事?”
鄭儀拿著筷子的手頓了頓,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下頭。
“覺得憋屈?無力?”
羅教授語氣很淡,不是詢問,而是陳述。
鄭儀終于抬起頭,迎上羅教授的目光,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道:
“唐市長他……太……”
他想找一個詞形容唐駿展現的那種力量感,卻一時語塞。
太硬?太穩?還是……太讓人絕望?
羅教授沒有追問,他身體微微后靠,目光掃向窗外臨海略顯陰霾的天空,以及更遠處那片深沉莫測的大海。
“水夠深的時候,自然不會有波浪。”
他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鄭儀一愣。
羅教授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鄭儀,眼神很認真。
“小鄭,你覺得,權力是什么?”
這問題問得有些突然。
鄭儀想了想,謹慎回答:
“是……一種能力?或者說,支配資源和人的能力?”
羅教授緩緩搖頭。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點了點。
“你錯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石之音,仿佛在闡述一個不容置疑的真理。
“權力,本身只是一個位置。”
“它是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份印鑒。”
“它冰冷,沉默,沒有意志。”
羅教授的目光緊緊鎖住鄭儀。
“賦予它意志的,是人。”
“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
“你看到了何偉的倉惶,看到了劉大疤瘌的兇戾,看到了于浩的惶恐……再往前,在青峰,你也見過不少。”
“他們這些人,在權力的椅子上坐立不安,如履薄冰,是因為他們知道,屁股底下這把椅子,并不真正屬于他們自己。”
“它隨時可以被拿走。”
“他們所有的恐懼、掩飾、掙扎、甚至瘋狂……都來源于此。他們是在用自己的所有力氣,拼命地想要‘證明’,自己和那把椅子是相配的,是能坐得住的。”
羅教授的話如同冰冷的刻刀,精準地剖開了鄭儀之前的所見所聞。
何偉挪用救命錢填窟窿時的鋌而走險!
于浩在前進廠參觀被當場戳破時的窘迫慌亂!
劉大疤瘌在賬本即將暴露時的亡命奔逃!
他們所有的動作,本質上都源自恐懼,對失去位置的恐懼!
羅教授的聲音停頓了一瞬,目光中帶著難以言喻的嚴肅。
“但是……”
“還有一種人。”
“像唐駿。”
提到這個名字,羅教授的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卻帶著一種洞悉本質的冰冷。
“他坐在那里,不是在證明自己配得上那把椅子。”
“恰恰相反。”
“是他,賦予了那把椅子新的含義!”
羅教授的語氣斬釘截鐵:
“他本身就是規則!”
“他本身就是評判那把椅子價值的尺度!”
“所以,他可以平靜地說出‘穩定壓倒一切’,將其他價值都踩在腳下!”
“所以,他可以坦然地將基層的苦難歸為‘轉型陣痛’!”
“所以,他可以居高臨下地‘容忍’罪惡!”
羅教授看著鄭儀的眼睛。
“你覺得憋屈,覺得無力?”
“因為在你潛意識里,還在期待‘規則’本身帶來公平正義,還在期待那冰冷的權力位置能夠自動糾偏。”
“但權力本身,從來不會主動做什么。”
“它永遠是工具。”
“關鍵在于,拿著這把工具的人……”
“……到底想用它,做什么!”
最后幾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鄭儀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頭!
視野中,羅教授的面容平靜而蒼老,眼神卻如同暗夜中的火炬,燃燒著一種永不熄滅的光芒。
他不需要任何激烈的言辭來證明什么。
因為他自己,就是那規則的書寫者之一!
鄭儀胸口的憋悶和迷茫,在這一刻如同被無形的力量驅散!
他之前看到的,是位置對人性的碾壓和扭曲!
但他忽略了更深一層!
真正決定一切走向的,永遠是那個握住了權柄的人!
唐駿選擇了“穩定壓倒一切”,選擇了用他的權力巨斧,去塑造他認可的“大局”。
那么……
羅教授呢?
他選擇的是什么?
“好了。”
羅教授的聲音打斷了鄭儀的思緒。
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
“吃得差不多,就回去收拾一下。”
“一點半,大廳集合。”
“澤川的路,不會比臨海平坦。”
羅教授的聲音很平靜。
“但路,終究是人走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