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治辦公室的門在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走廊的聲響。
他沒有立刻走向寬大的辦公桌,而是背靠著冰涼的門板,緩緩閉上了眼睛。
胸腔里,那顆沉寂了太久的心臟,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而有力的回響。
血液奔涌的聲音在耳膜里鼓噪,帶著一種近乎眩暈的灼熱感。
主持縣委日常工作!
鄭書記那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托付的話語,依舊在腦海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像鼓槌一樣砸在他沉寂多年的野心上,也砸開了那扇塵封已久的、通往權力核心的大門。
他慢慢走到窗邊,目光投向窗外縣委大院那幾棵枝干遒勁的老槐樹,思緒卻飄向了更遠的地方。
他是冷治。出身并非寒門,父輩在省城亦有根基。
少年得志,名校畢業,甫入仕途便在省直機關核心部門,眼界開闊,接觸的都是宏觀方略。
后來主動請纓下沉,在市組織部研究室,更是以思路清晰、筆鋒犀利著稱,深得當時還是處長的梁云川賞識。
那時的他,意氣風發,指點江山,自覺胸有丘壑,只待風云際會。
再后來,他選擇了一條更艱難卻也自認更能施展抱負的路,下到青峰縣最偏遠的向云鎮。
從副鎮長干起,他要用自己的理念和實干,在基層這片最廣闊也最復雜的土地上,刻下自己的印記。
他大刀闊斧,清積弊,引項目,硬是將一個“后進鎮”拉到了中游。
那時的他,豪氣干云,堅信憑自己的能力和背景,青云之路指日可待。
然而,官場風云,變幻莫測。他倚仗的、在省里頗有能量的老領導,一朝失勢。
他這棵看似茁壯的樹苗,瞬間失去了最重要的蔭蔽。
那些曾經被他觸動利益的人,那些嫉妒他鋒芒的人,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群起而攻之。
明槍暗箭,流言蜚語,將他從炙手可熱的鎮長位置上硬生生按了下去,調回縣里,塞進了組織部,一個看似重要、實則遠離核心決策圈的副部長位置,一待就是好幾年。
那幾年,是蟄伏,是磨礪,更是煎熬。
組織部常務副部長,聽起來是個實權位置,但在縣一級,終究只是“副職”。
他冷眼看著縣里的權力更迭,看著周陽的跋扈,看著郭長河的圓滑,看著那些庸碌之輩尸位素餐。
他眼睜睜看著那些能力、眼界遠不如他的人,靠著鉆營、靠著關系,一步步爬到了他前面。
那份曾經燃燒的豪情壯志,在日復一日的案牘勞形、在錯綜復雜的人情世故、在看不到盡頭的等待中,被一點點消磨,冷卻,最終沉淀為一種深藏于骨子里的不甘與隱忍。
直到,鄭儀來了。
這個年輕的縣委書記,像一道劃破青峰沉悶天空的驚雷。
他的銳氣,他的擔當,他那種近乎偏執的“正”,以及他破格提拔賀錚、林姝,重用劉希,甚至將自己這個“失意”的副部長直接提拔為組織部長的魄力……都讓冷治沉寂多年的血液重新沸騰起來!
鄭儀不僅識才,更敢用才!
他給了冷治一個前所未有的舞臺——組織部長,掌管全縣干部的進退流轉!
冷治沒有辜負這份信任。他高效、精準、冷酷地執行著鄭儀的意志。
拿下羅志強,調整干部結構,為“清零行動”提供組織保障……樁樁件件,干凈利落,不留后患。
他蟄伏多年積累的洞察力、人脈梳理能力和政治手腕,在鄭儀提供的平臺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而如今,鄭儀再次展現了他驚人的魄力!
在省里風聲鶴唳、自身去留未卜的關頭,他想的不是自保,而是為青峰的未來布局!他選擇將縣委運轉的核心權柄,交到了自己這個“嫡系”手中!
何等的器重!
這可是主持縣委日常工作!
不過這個位置,他接得住!
他冷治,就是那個唯一的人選!
沒有之一!
省里的眼界,市里的歷練,基層的摸爬滾打,組織部多年的深耕……
這些經歷,這些沉淀,這些在黑暗中磨礪出的隱忍與鋒芒,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他熟悉縣委這臺機器的每一個齒輪,了解青峰官場盤根錯節的每一道脈絡。
他知道如何平衡各方,如何協調關系,如何在規則內最大限度地貫徹意志。
他更清楚鄭儀想要一個什么樣的青峰,想要一條什么樣的路!
郭長河?那個在縣政府經營多年、心思深沉的地頭蛇?
他承認郭長河的能力,也深知其手腕。
但郭長河的眼界,只局限在青峰這一畝三分地,只盯著眼前的利益和權柄。
他郭長河懂什么叫“青峰模式”背后的戰略意義嗎?
懂鄭儀那份“笨功夫”里蘊含的為民情懷和長遠布局嗎?
不懂!
他郭長河,充其量是個精于算計的“能吏”,永遠成不了執掌大局的“帥才”!
至于市里可能的阻力?
梁云川部長那里,他會去溝通。
他冷治,有這個自信,也有這個能力!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辦公桌后那面懸掛的黨旗上。
那抹鮮紅,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燃燒的火焰。
他走到桌前,拿起內線電話,聲音沉穩,帶著一種久違的、掌控一切的自信:
“小張,通知一下,明天上午九點,召開組織部部務會。議題:研究近期干部調整補充方案,重點圍繞鄉村振興一線和‘青峰模式’深化所需的關鍵崗位?!?/p>
“另外,幫我聯系市委組織部辦公室,以青峰縣委組織部名義,預約梁云川部長的時間,就說……有關于青峰縣年輕干部在鄉村振興實戰中培養使用的新情況、新思路,想當面向梁部長匯報請教。”
放下電話,冷治坐回寬大的辦公椅中。
椅背的皮革發出輕微的聲響,仿佛在承托起一份全新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