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母女倆互相知道彼此身份，也知道對方知道自己身份后的第一次面對面。
上一次，還是二十七年前，賈淑芬頭發烏黑，一頓能吃三碗大米飯，王招娣穿著開襠褲，在她懷里哇哇哭。
時間在兩人身上飛快流逝，留下的痕跡不容小覷。
賈淑芬眼里迅速泛起淚意，王招娣也覺得喉嚨有點堵。
“走，我得和你說點話。”
賈淑芬拉著王招娣要去僻靜處，王招娣掙扎兩下沒掙扎開，干脆任她了。
兩人一前一后的身影，讓溫寧有些恍惚。
遺傳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
溫寧早看出王招娣有點眼熟，除去那生硬的話語和冷漠的臉色，她現在終于知道是哪眼熟了。
王招娣長著和她親生爸爸，也就是和嚴剛三弟嚴聰差不多的五官，但走路姿態和神情，卻又和賈淑芬一模一樣。
被婆婆撞見，溫寧并未慌張，她知道婆婆是講道理的老太太。
但這會，有點不講理的是小玉。
她竟然要求溫寧去打賈淑芬。
溫寧還沒教育，二毛趕緊扒拉妹妹.
“小玉，剛才是奶打你的心心，你再不老實，媽媽也會打你的心心了！”
小玉小手交叉放在腋下，撅著嘴唇。
“媽媽也壞壞。”
二毛瞪她，“胡說，媽媽好著呢，你是沒見過真壞壞的媽媽，真壞壞的媽媽不給你吃奶，還讓雞和鴨子啄你的臉，你餓得抓屎吃，還被壞哥哥炸瘸腿……”
他說的完全就是先前賤妹的遭遇。
小玉一愣，嚇得‘哇’一聲哭了。
還使勁擺著小手，“不壞壞，不壞壞……”
溫寧心軟得一塌糊涂，上輩子遭遇這些的可不就是小玉嗎？
她立馬將小玉抱起，溫聲安撫。
“哥哥唬你的，別信，小玉乖，媽媽不打你心心，奶奶肯定也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是不是因為你要喊媽媽，奶奶才捂你嘴呀？”
“嗚……嗯……因為不能讓奶奶偷聽媽媽講話……”小玉頭埋在溫寧肩窩里，乖乖的。
溫寧又輕拍著她的背，“乖寶寶，沒事，你不要生奶奶捂你嘴巴的氣，奶奶也不生你想讓媽媽去打她的氣，你們倆好好的，好不好？”
“恩！”
母女倆膩歪，二毛跟在后面搖頭。
小玉是女孩子，就是脆弱啊，多大點事，也值當哭成這樣。
要是他被奶奶捂嘴的話，他就一腳踩在奶奶的腳上，再沖出去！
等等。
二毛跑上前，仰頭眼巴巴。
“媽媽，奶為啥要拉走串串媽啊，她倆有啥話要說嗎？
對了，你有沒有覺得串串媽和奶很像啊，我早就覺得了，但一直沒來得及說，
對了對了，為什么自從那個岳阿姨以后，我們家就不找小姑姑了啊？”
這反應得挺慢的。
輪到小玉嘲諷哥哥了，她偏頭，斬釘截鐵，“串串媽就是小姑姑！”
二毛呆住，如遭雷擊。
與此同時。
醫院的一處僻靜走廊，賈淑芬和王招娣面對面站立著。
賈淑芬手攥了又攥，都出汗了，最后想著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有些話必須說。
“招娣，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確實該恨，但你不能和你自己過不去，也不能和串串過不去，接受溫寧借給你的錢，等你有能力時再還給她，
你放心，我絕對不是奢望用這筆錢來買回你的心，你不認我，可以一輩子不認我，我知道你過得好，就行了。”
賈淑芬走近兩步，語氣透著兩分急切。
“但是你千萬不能去賣血，那就不是正兒八經的事，要是死了都沒處說理去，
招娣啊，我年輕的時候因為賭氣和面子失去一些東西，年紀大了才知道落到自己身上的實惠最重要，這種暫時性接受別人的幫助并不難堪，誰沒有個遇到困難的時候，你一定要想得開啊！”
王招娣望著她不說話，心中卻頗為復雜。
自她養父母去世，她九歲以后，再也沒人掰開事實和她講道理講經驗了。
王招娣已經習慣從慘痛的事實里吸取教訓，學習知識。
當年，她和下鄉的知青周鑫磊戀愛，周鑫磊打水時掉井里，她想也不想救人上來，卻落下再也不能生孩子的病。
去孤兒院時，他們碰見被扔在那，剛三個月的串串。
周鑫磊提出收養串串，然后假裝是他們的孩子，結婚，她同意，結果周鑫磊卻敗在父母的阻擾下。
他拋下她和串串，回城念大學當老師。
當時王招娣已經辦好孩子的領養手續了，她一個二十出頭的黃花大閨女，怎么帶孩子？
她也想把串串送回孤兒院。
可，可是她想到自己，她的一生不就是被丟來丟去嗎？
她還要讓串串重復同樣的一生嗎？
不忍心……
王招娣咬著牙，在嬸子們的風言風語中，獨自撫養串串。
后來串串生病，截肢，她去找周鑫磊，請求他出一點點錢，卻被周鑫磊和他媽拒之門外。
她帶著串串租房子，被房東騙。
給串串買二手輪椅，被壞人騙。
辛苦磨豆子做豆腐賣，遇到人不給錢，還裝吃壞肚子來訛錢……
一次次慘痛的結果里，王招娣變得冷漠，變得疏離，變得沒了感情。
可現在，又有人來跟她講經驗和道理了。
發自內心的，推心置腹的，希望她好的話，比起那些空洞洞的話，更為真摯和誠懇。
王招娣不知該如何應對賈淑芬的好心。
賈淑芬卻以為王招娣并不想搭理她。
也正常。
哪那么快啊。
恨著她呢。
賈淑芬苦笑，“我就這點話和你說，你忙吧，要是需要我幫忙就喊我一聲，你換個方向想，你討厭我，那就使勁使喚我，行不？”
王招娣還是不吱聲。
賈淑芬轉身，腳步沉重的離開。
“等等。”王招娣微啞的聲音有如天籟，瞬間讓賈淑芬回神，雙眼晶亮。
“咋？”
王招娣上前，把自己寫的那張紙條遞給賈淑芬。
“這是我寫的欠條，我沒想放過你們，我本來就要和溫寧借三千塊錢，在我死之前我一定會還上，你拿給溫寧。”
賈淑芬一愣，“噢噢好，行。”
她把欠條仔細疊好，放褲兜里。
王招娣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說什么，越過賈淑芬回病房。
但賈淑芬心里卻美滋滋的。
閨女對她的態度好像有松動，都愿意托她辦事了，喊她媽媽的日子還遠嗎？
她得繼續努力，再接再厲！
賈淑芬昂首挺胸的離開醫院，和溫寧三人匯合，就見小玉高興的撲過來。
“奶奶！我一點都沒有想過讓媽媽打你喲，我們還是最最好噠~”
而二毛一臉垂頭喪氣。
“奶，原本我是第一個發現小姑姑的人，結果現在是全家最后一個知道的人，我太難受了，你們再也不是我的好奶奶好爸爸好媽媽好哥哥好妹妹了。”
賈淑芬和溫寧哭笑不得，小玉眼睛一轉，趕緊拍拍二哥的肩膀。
“胡說啦，奶奶爸爸媽媽哥哥妹妹都好著呢，你是沒見過真壞壞的家銀呀，真壞壞的家銀不給你吃奶，還讓咯咯和嘎嘎啄你的臉，你餓得抓屎吃，還被壞銀炸瘸腿唷……”
二毛：“……？”這不是他剛才說的話嗎？
溫寧再也沒忍住，笑出清脆的杠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