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疾馳越過一道山梁,就能看到前方一棵大樹下的一人一馬。
黑馬悠閑的吃草,人則靠著大樹,雙臂抱肩,斗笠低垂,似乎睡著了。
直到衛矯的縱馬疾馳又猛地停下,馬兒嘶鳴,塵土飛揚,蓋著斗笠的人依舊一動不動。
“哎,別裝睡了。”衛矯說,“這荒郊野外你能睡著?”
斗笠掀起,斗笠下的人還裹著圍巾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雙眼。
此時眼睛彎彎含笑。
“當然能,因為知道你就在附近啊。”
衛矯失笑,就知道她會說出這種話。
他跳下馬:“你家小姐給你的信。”
話音落莫箏摘下帽子,撤下圍巾,眉開眼笑雙手伸過來:“多謝都尉。”
衛矯將信拿出來扔給她。
莫箏倒是沒有立刻拆開,而是合手搓了搓念念“好消息好消息好消息。”
衛矯呵了聲:“你這種殺人不眨眼的還會禱祝這個?”
“禱祝又不費力氣。”莫箏說,對衛矯挑挑眉,“禱祝管用了,就不用再親自動手了。”
衛矯再次失笑,禱祝不管用了,她再親自動手是吧?
他看著莫箏拆開信。
信上寫的什么他知道。
繡衣送信也將消息送給他。
其實她不用看信,直接問他就好。
不問他,急著看信,是不相信他嗎?
念頭閃過,身邊的人察覺他的視線,看向他一笑。
“是好消息。”她高興地說,“看小姐的字體就能看出她多開心。”
嗯,也不是不信他,是迫切想知道那個楊小姐的狀況。
一個人狀況如何,字里行間是最能反映出來的。
衛矯呵呵一聲:“她當然開心了,被刺殺的不是她,只需要坐享功勞。”
“你這樣想就不對了。”莫箏說,“你不能只看到我代替她挨打,你還要看到我代替她得到的好處啊。”
說著看著衛矯眉眼閃閃。
“比如,我能嫁給都尉。”
衛矯仰頭哈哈大笑。
這狗東西!
他撿起一旁莫箏扔下的斗笠蓋在臉上躺下來。
少女也沒有再說笑,收回視線看信。
透過斗笠的縫隙,能看到她專注的側臉。
“你是因為……”衛矯忍不住再次開口。
側臉轉過來,看向他,透過斗笠她的面容有些斑駁。
“……當人奴仆,所以才這么喜歡說好聽話嗎?”
這一次沒有聽到立刻回答,或許是因為有斗笠遮掩,她不用直接面對他,也不怕被審視神情,她眉眼沒有先前那般故作的夸張。
她眉眼思索,似乎在想什么。
這有什么好想的,張口就來啊,比如說我只對都尉/師兄/嗯,或者,干脆稱呼夫君,這樣說好話,其他人可沒有之類的。
“因為,人生苦短,我說些好聽話會開心,聽到好聽話的人也會開心,開開心心多好啊。”
哦,所以,為了,讓他開心啊。
斗笠遮蓋下的衛矯嘴角彎彎。
......
......
身邊沒有再有詢問聲,終于安靜下來,莫箏再次看信紙。
因為是通過繡衣送來的信,楊落并沒有寫太多私密話,講了莫箏抓到皇后把柄多及時,再晚一天,柴渡就要被放回高陽軍了,到時候再去半路,甚至高陽軍里抓人可就沒那么容易了。
雖然知道信要被繡衣拿著可能會被看,楊落還是忍不住歡喜雀躍,在紙上寫了一個錯字。
“這一世運氣真好”
然后把世字劃掉,變成次。
看起來似乎是寫錯了字,但莫箏知道這是她藏著的秘密。
畢竟重活一世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莫箏嘴角彎彎一笑。
楊落最后還寫了一句話“……京城已經安穩,你自安心嫁去隴西,陛下為你靠山,無人敢欺。”
這句話也還藏著一個秘密,這一趟她嫁去隴西,目的是為了搜集衛崔反心證據,將衛崔不臣之心公之于眾。
這是楊落跟皇帝之間的機密。
雖然她知道衛矯和衛崔不合,但這件事還是要瞞著衛矯......
莫箏轉頭看身邊躺著的年輕人。
從氣息來看,他真的睡著了。
先前他還嘲笑她在野外敢睡著。
她恭維是知道他在四周。
但其實她并沒有真睡著。
她只是假寐一刻,在衛矯的馬匹出現在山坡后的時候她就察覺了。
但衛矯此時…….
是因為知道她在身邊,所以放松警惕地睡了?
莫箏靜靜看著被斗笠遮住的年輕人的臉。
……
……
衛矯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因為他透過斗笠縫隙不時看到旁邊的人影。
人影一時拿起信,一時放下,一時笑,又一時沉思。
然后人影又突然貼近了斗笠,手里晃動著一只草編的小兔子。
“阿矯,醒醒。”
衛矯透過縫隙看著貼近的人,面容越來越清晰。
眉眼細長,笑容如月柔和。
衛矯嘴唇蠕動。
娘。
“快看,我給你做的小兔子。”耳邊聲音輕柔,“喜不喜歡?這是隴西境內的草,跟別的地方可不一樣。”
隴西,境內。
“是啊,阿矯,我們馬上就要回家了。”
小兔子在眼前晃動。
“我們就要和你爹相見了。”
衛矯張張口,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但耳邊聽到了略帶稚氣的聲音。
“……為什么要回去,他不要我們了……”
眼前的小兔子一晃移開,女子貼近,露出牙齒。
沒有牙齒。
娘的牙齒掉光了。
有被打掉的,也有身體虛弱自己掉的。
透過斗笠的縫隙這張臉似乎變成了四五塊。
“為了不能讓他好過啊。”
要讓他看著他拋下的妻和子活在他面前,要讓他惡心。
死也要死的讓他惡心。
從衛家大宅的門樓上跳下來。
摔成碎塊,腦漿和血涂滿衛家的大門。
衛矯視線陡然只余下紅色白色……
斗笠猛地被掀開了。
耳邊一聲喊。
“狼來了。”
下一刻胳膊劇痛。
衛矯發出一聲悶哼,眼前模糊散去,浮現女子笑嘻嘻的臉。
完整的,紅潤的,又有些灰撲撲的,露出細白的牙……
“你咬我?”衛矯慢慢吐出幾個字,抬起自己的手臂。
裸露在外的手腕上有淺淺的牙印。
不是他咬的。
“狼來了要咬人啊。”莫箏笑說,“要不然嚇不到你。”
說罷又挑眉。
“嚇到了吧?臉都白了。”
衛矯嗤笑一聲:“我是天生膚白。”
說著又停頓一下,看著手腕上的牙印。
“而且,狼也不會咬這里。”
狼,跟狗不一樣,它們安靜地圍著你,窺探著你,不會輕易撲過來,一旦撲過來就只咬你的咽喉……
“我又不是真的狼。”莫箏笑說,伸手抓起斗笠戴在頭上,“走了,今天要跟大家匯合了。”
一開始是為了引誘皇后殺手的刺殺,所以脫離大隊人馬單獨行路。
后來不知京城動向,為了以防還有其他的埋伏,她依舊脫離隊伍單獨行走,而為了避免引起懷疑,衛矯則來回交替,有時候在大隊人馬中,有時候則趁著夜色奔來與她同行。
現在京城的事解決了,宜春侯也不敢再有動作,隴西境內也就在前方,可以回隊伍中了。
衛矯慢慢起身,慢慢上馬,慢慢打了個呼哨。
隨著聲音傳開,四周的曠野里漸漸有黑色人影聚來,那是跟隨在四周的繡衣們。
莫箏已經騎著馬先一步向前去了。
衛矯依舊慢慢落在后方,沒有像以往那樣追上莫箏,繡衣們很快聚攏在他的身邊。
“太醫院開的藥帶著嗎?”他忽地問。
一個繡衣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忙點頭:“帶著呢。”
自從那次秦安城返回犯了病,然后治好,已經很久沒有用藥,也沒有發病了。
還好他們出門已經習慣帶著藥。
“每天按最重的藥量給我準備。”衛矯說。
繡衣應聲是,神情有些不安,悄悄打量衛矯的臉色,最重的藥量……
都尉這是覺得哪里不舒服了嗎?
“都尉。”繡衣忍不住低聲提醒,“太醫說過,重藥量不適吃太多次,對您的身體不好……”
衛矯嗤笑一聲:“我的身體還有什么好的?”
他看著前方奔馳的少女身影,再越過她看向更遠處,遠處的天邊隱隱可見城池起伏。
他不在意自己犯不犯病,甚至更愿意回衛家犯病,惡心那群人,但這次帶著她,而且是成親,再有她的身份……
他一定要保持清醒。
免得她被衛家的人惡心,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