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花匠之子傳回消息是在第三日的傍晚。時薇借著去取新到的繡線,在鋪子后巷見了他。那年輕人顯然受了銀錢驅動,也知曉利害,話說得極低極快:“問著了。廣源號那批貨,約莫兩個月前,確有一批打著‘北地山貨’旗號的柳條箱入庫,順通鏢局的鏢旗我兄弟親眼見過。古怪的是,這批貨沒在貨棧前賬留底,只后院管事的私冊上記了一筆,說是‘曹三爺囑咐的特別存貨’,當夜就有人來提走了大半,剩下幾箱……聽說后來挪去了城西曹家一處別院的私庫?!?/p>
“城西哪處別院?”時薇追問。
“這就不清楚了,只說是在落楓巷那片,具體門牌不知。哦,還有一事更怪,”年輕人壓低嗓子,“搬貨那晚,我兄弟起夜,恍惚看見箱子里掉出點東西,不像山貨,倒像是……裹了油布的金屬件,燭火一照,反光刺眼。他嚇得沒敢聲張,第二日就聽說那晚當值的一個伙計失足跌進了貨棧后的廢井里,撈上來時人都僵了。這事被壓了下去,只說是吃酒誤事?!?/p>
時薇聽得心驚肉跳,回來稟報時,聲音都帶著顫。夏簡兮面沉如水。金屬件?邊關最缺的除了糧餉,便是精良的軍械!丁賬房死前七日,這樣一批貨進城入庫,旋即分散隱匿,接著丁賬房“自殺”,知情伙計“意外”身亡……這絕不是普通的貪墨,怕是涉及了更可怕的——倒賣或侵吞軍資!
線索開始串聯成一條猙獰的鎖鏈。曹黨不僅貪錢,可能還在挖國家的墻角,用前線的血來喂飽自己的私囊!憤怒與寒意交織,夏簡兮更感時間緊迫。對方手段如此狠辣滅口,若察覺她在探查廣源號,夏府上下危矣。
那枚刻有隱秘編號的云紋木牌,此刻成了關鍵的試金石。她必須弄明白它到底能打開哪扇“門”。
次日,夏簡兮換了身素凈不起眼的衣裙,以帷帽遮面,只帶著時薇,乘了一輛雇來的普通青布小車,前往城西。她沒有直接去歸云齋,而是在隔了兩條街的一家茶樓二樓臨窗坐下,點了壺清茶,遙遙觀察。
歸云齋店面不大,客流稀疏。一個下午,只見三兩人進出,多是些文人墨客打扮,手中空手進,空手出,不似買賣,倒像會友。店主老者多數時間坐在柜臺后看書,偶爾有青衣小廝送上些點心。一切平靜得近乎刻意。
夏簡兮的目光,落在了歸云齋斜對面的一條窄巷口。那里有個代寫書信的攤子,攤主是個瘸腿的老秀才,一直低頭寫字,但對進出歸云齋的人,似乎總會在不經意間抬一下眼皮。更遠處,一個賣炊餅的漢子,眼神也過于靈活。
是監視?保護?還是兩者皆有?端王將這歸云齋設為聯絡點,必然有其嚴密性。自己貿然持牌進入,是否立刻會進入某些人的視線?這令牌是福是禍,難料。
她心中權衡。直接進去風險太大,容易暴露?;蛟S,可以先試試令牌的“另一重用途”?那刻痕編號……她忽然想起,父親留下的舊物中,有一本前朝編纂的《京畿坊巷志略》,里面似乎記載過京城一些特殊建筑或地點的隱秘標記方式,有些與舊時工部營造的暗記有關。
匆匆回府,她翻出那本厚厚的志略,就著燈火仔細查找。在關于城西“舊庫區”的記載中,提到前朝某些官辦倉庫為便于管理,會在特定位置設置帶編號的“暗閘”或“密格”,需對應符牌方能開啟,這些標記常以云紋、水紋為掩,編號隱于紋路轉折處。書中甚至附了幾種示例紋樣。
夏簡兮心跳加速,將端王令牌的紋路與書中示例比對。果然,紋路走向雖不同,但編碼邏輯相似!根據書中破譯方法,那隱秘刻痕對應的是一組數字:西肆·丙亥·七。這很可能指向一個具體位置——西城某處,編號丙亥的倉庫或暗柜,第七號格位!
西城……舊庫區多在城西偏北,而落楓巷也在城西!難道這令牌能打開的,是曹家那處別院私庫附近的某個隱秘檔案點?或者,就是私庫本身的一部分?
這個推斷讓她既興奮又警惕。若真如此,端王對此事的了解深度遠超想象,他甚至可能提前布局,在某些關鍵節點埋下了可以反向切入的“后門”。但這“后門”如今給她,是借刀殺人,還是真的相助?
無論如何,這是目前最直接的突破口。她必須去驗證。
行動前,她做了周密準備。讓時薇通過老花匠之子,輾轉打聽到了落楓巷曹家別院的大致位置和外圍情況。那是一處三進的院子,門禁不算特別森嚴,但常有護院走動。別院斜對面,隔著一片小樹林,有一排廢棄多年的舊官倉,據說前朝是用來存放案卷副本的,本朝已荒置,平時只有更夫偶爾路過。
“西肆·丙亥”——舊官倉分區正是以“肆”、“丙”等字編號!極有可能就在那里!
夏簡兮決定夜探。風險極高,但白日更易暴露。她換上了深青色緊身衣褲,頭發緊緊束起,戴上只露雙眼的黑色面巾。懷中揣著兩枚云紋木牌、一柄鋒利的短匕、一小包迷煙(父親留下的舊物,她一直小心保存)、火折子和一根細長的探路鐵鉤。時薇被她嚴令留在府中,無論發生何事,次日清晨若她未歸,立刻去尋之前聯系過的一位父親老部下留下的暗樁報信——這是最后不得已的安排。
子時三刻,萬籟俱寂。夏簡兮避開巡夜更夫,憑借對京城街巷的熟悉,潛行至城西落楓巷附近。夜色濃重,無星無月,只有遠處打更的梆子聲隱約傳來。曹家別院門前掛著兩盞氣死風燈,映出緊閉的大門和院墻的輪廓,內有隱約的燈火和人聲,似有守夜者。
她屏息繞到側面,目光投向那片黑黢黢的小樹林后的舊官倉。倉房連成一片,大多屋頂破損,墻垣斑駁,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獸。她對照心中記下的分區圖,慢慢靠近推測中的“丙亥”區。
這里比想象中更荒涼破敗,野草沒膝,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腐朽木材的氣味。她找到標有模糊“丙亥”字樣的石樁,循著往里,是一排相對完整的倉房。第七間……她數到第七扇緊閉的木門前。
門上有鎖,早已銹蝕。但這應該不是“門”的真正所在。她回憶書中記載,這類密格往往設在墻體或地面。仔細觀察門旁墻壁,青磚壘砌,看不出異常。她蹲下身,借微弱的天光查看門檻和附近地面。終于,在門檻右側第三塊鋪地石板的邊緣,發現了極其細微的云紋凹刻,與令牌紋路一角吻合!
就是這里!她取出端王給的那枚木牌,對準凹刻形狀,輕輕嵌入。嚴絲合縫。接著,她嘗試左右旋轉、按壓。當令牌被按下去約半寸,并順時針轉動四十五度時,腳下傳來輕微的“咔噠”聲。
面前看似完整的墻壁,靠近地面的地方,一塊約兩尺見方的石板悄無聲息地向內滑開,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洞口,內有向下延伸的石階!
夏簡兮心臟狂跳。成功了!她收起令牌,側耳傾聽片刻,確認四周無人,便矮身鉆入洞口。里面空氣渾濁但尚可呼吸,石階不長,下去約十級,便是一間小小的密室,不過丈許見方。
密室中央有一張石桌,桌上放著一個銅盒,積滿灰塵。墻上嵌入了幾顆早已失去光澤的夜明珠。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夏簡兮點亮火折子。銅盒沒有鎖。她深吸一口氣,打開盒蓋。
里面整齊地碼放著一疊文書。最上面是一張簡圖,標注的正是曹家別院私庫的內部結構,甚至標出了幾個可能存放重要物品的暗室位置!下面則是幾頁抄錄的單據,時間正是丁賬房死前那段時間,記錄著從“北地”(模糊代稱)經“順通鏢局”運至“廣源號”,再轉“曹氏西院(落楓巷)”的貨物列表,其中赫然有“精鐵胚件五十箱”、“弓弩組件二十箱”、“特制革甲材料三十捆”等字樣!雖未直指軍械,但這些物資的用途不言而喻。
還有一頁,是幾筆數額巨大的銀錢往來記錄,關聯的票號與夏簡兮之前懷疑的幾家地下錢莊吻合,最終流向幾個陌生的商號,而這些商號背后,似乎都有曹家旁支或門人的影子。
鐵證!這密室里藏著的,竟是足以掀翻曹黨一部分罪行的關鍵證據副本!端王早就掌握了這些,卻一直隱忍不發?他為何不直接上奏?是忌憚曹黨勢大,證據仍不夠扳倒核心?還是另有圖謀?
夏簡兮來不及細想,迅速將最關鍵的幾張圖和單據抽出,小心折好貼身收藏。銅盒內還有一枚小小的鐵制令牌,上面刻著一個“影”字,不知何用。她猶豫了一下,也將其帶走。
就在她準備原路退出時,密室外隱約傳來極其輕微的“沙沙”聲,不是風聲,像是……腳步踩在落葉上的聲音!有人!
她立刻吹滅火折子,屏住呼吸,貼近入口石壁傾聽。聲音很輕,不止一人,正在靠近這排倉房!
是曹家的人發現了?還是端王的人?亦或是別的勢力?
冷汗瞬間浸濕了她的后背?,F在出去,必然撞個正著。密室只能從外開啟,里面無法反鎖,一旦被發現,就是甕中捉鱉。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了。一個壓低的聲音響起:“是這里?‘丙亥七’?”
“沒錯。痕跡很新,有人剛進去過?!绷硪粋€更冷硬的聲音答道。
“進去看看。東西若還在,取走。若有人……格殺勿論?!?/p>
夏簡兮渾身冰冷。是滅口的人!他們知道這個密室,并且來?。ɑ蜾N毀)證據!自己撞上了最壞的情況!
她迅速環顧狹小的密室,無處可藏。石桌沉重,無法移動堵門。只有……
她的目光落在那個銅盒上。盒內底層似乎還有空隙?她快速摸索,發現盒底是活動的,用力一推,竟露出一個更小的夾層,里面空空如也,但深度勉強可容一物。她急中生智,將方才那枚“影”字鐵令塞了進去,還原盒底。然后,將銅盒放回石桌原處,自己則蜷縮到入口石階下方的陰影里,緊貼墻壁,握緊了匕首。這是唯一的死角,若對方不仔細檢查下方,或有一線生機。
頭頂的石板被移開了。光線透入,晃動著人影。兩個人先后跳了下來,動作矯健,落地無聲。
火折子亮起。夏簡兮透過石階縫隙,看到兩個黑衣蒙面人,身形精干,眼神銳利如鷹。他們一眼就看到了石桌上的銅盒。
一人上前打開盒子,翻檢?!吧倭俗钪匾膸讖垐D錄和單據。”他聲音陰沉,“有人先我們一步。”
“追!應該還沒走遠!”另一人立刻道。
“等等。”查看銅盒的人似乎更仔細,他摸了摸盒底,突然用力一推,發現了夾層,取出了那枚“影”字鐵令?!斑@是……‘影衛’的標識?怎么會在這里?”他的語氣充滿驚疑。
影衛?夏簡兮心中一震。那是直屬于皇帝的秘密監察力量,傳說中神出鬼沒。端王的密室,怎么會有影衛的東西?還是說,這密室原本就與影衛有關?端王與影衛有牽連?
“事情有變。帶走這令牌,立刻撤,稟報上頭?!背至钪水敊C立斷,“此處已暴露,不必久留。先走的人未必走遠,發信號,讓外面的人封鎖這片區域搜捕!”
“是!”
兩人不再逗留,迅速沿石階上去,石板重新合攏。但夏簡兮聽到外面傳來短促的鳥鳴聲,顯然是某種信號。
她被困在密室里了!外面肯定已經開始搜查!一旦他們仔細搜尋附近,很可能再次打開密室!
必須立刻離開,但出去就是自投羅網。時間每過一瞬,危險就增加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