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毛用很囂張的螃蟹步走到桌前,大大咧咧坐下,朝元如龍一揚下巴,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喲,新人,林老師的朋友?”
錢胖子剛灌下一口酒,聞言驚奇地瞪圓了眼:“你怎么就能確定這位是林老師的朋友?”
紅毛嗤笑一聲,滿臉不屑地斜睨錢胖子:“廢話!今天這局,除了林老師,誰他媽有膽子帶個凡人進來?你敢嗎?”
他手指頭差點戳到錢胖子鼻尖。
錢胖子縮了縮脖子,訕訕搖頭。
紅毛那帶著幾分戲謔又直白的目光立刻轉(zhuǎn)向旁邊一身陰冷氣息的水鬼:“你呢?你敢嗎?”
水鬼喉間發(fā)出一聲不滿的冷哼,嘴唇翕動似要反駁。
紅毛卻根本不給機會,手一揮直接打斷:“得,當我多余問!你這成天泡水里的家伙,渾身上下除了嘴,哪塊骨頭不硬?偏生這嘴啊,比那沉江底的礁石還硬三分!”
他搖頭晃腦,語氣促狹。
水鬼被噎得氣息一滯,周身寒意更濃,卻只又重重冷哼一聲,把臉別開。
元如龍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心中微凜。
這紅毛青年外表看似粗豪跋扈沒甚心機,可這份眼力和見縫插針挑動他人情緒的本事,著實不簡單,心細如發(fā)。
紅毛的目光重新落回元如龍身上,肆無忌憚地上下掃視,仿佛在掂量一件稀罕物。
他忽然咧嘴一笑,抱了抱拳,帶著股混不吝的江湖氣:“在下野火。這位朋友瞧著就貴氣,不知道怎么稱呼?”
元如龍剛想開口自報家門。
咻!
林玄鯨屈指對著紅毛的方向,第三次輕描淡寫地彈出了酒杯。
那杯溫潤的藥酒劃出一道平直的線,直射紅毛面門。
紅毛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和錢胖子以及酒鬼的處理方式不一樣。
他根本沒伸手去接。
只是把嘴一張,對著飛來的酒杯猛地一吸!
一股琥珀色的晶瑩酒漿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倏地從酒杯中激射而出,精準地落入他口中,被他咕咚一聲咽下。
吸干了酒液的酒杯,眼看著就要射向桌外空中。
林玄鯨屈指一勾。
只見那小就被竟在空中詭異地拐了個小彎,輕巧無聲地落回他面前的桌面,杯底與木質(zhì)桌面相觸,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啪嗒聲。
紅毛咂咂嘴,回味著酒中藥力帶來的暖意,笑嘻嘻地看向林玄鯨:“林老師,至于么?我就跟你這位貴客朋友打個招呼,瞧把你緊張的。”
他語氣輕松,眼神里卻掠過一絲若有所思的了然。
說完,他又轉(zhuǎn)向元如龍,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嘖嘖有聲:“嘖嘖嘖,這位朋友,身板魁偉似山岳,面如冠玉氣自華。一身靈秀,鐘天地之毓秀;體蘊龍氣,聚九州之洪福!這架勢,不是話本里那氣運加身、注定要攪動風云的天命主角,又是什么?了不得,了不得啊!”
元如龍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開口謙遜兩句。
突然——
一股冰冷、沉重、了無生趣的濃烈灰暗情緒,毫無預(yù)兆地在他心底最深處炸開!
仿佛瞬間被沉入了萬古寒潭,過往所有的雄心壯志、喜怒哀樂都變得蒼白可笑,生命的意義被徹底抽空。
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元如龍的腦海之中不斷地低語,不斷地告訴他,活著不過是場漫長的苦役,唯有永恒的沉眠才是最終的解脫與寧靜。
元如龍清晰地感受到腰間佩劍的冰冷觸感,一股無法遏制的沖動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臟——
拔劍!
只要拔劍輕輕一抹,就能斬斷這無謂的煩擾,獲得永恒的安寧!
這念頭是如此清晰,如此誘惑,幾乎要主宰他的意志。
就在他指尖微顫,意識即將被那無邊的死寂徹底吞噬的剎那!
“嗡——”
一股沛然溫和的暖流,猛地自他丹田深處洶涌而出!
如同初春破開堅冰的第一縷暖陽,瞬間驅(qū)散了骨髓里彌漫的陰寒與絕望。
正是方才那幾杯蘊含溫補奇效的藥酒所化的精純藥力,在最危急的關(guān)頭護住了他的心神。
那令人窒息的求死之念如潮水般退去,元如龍背后驚出一層冷汗,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元如龍猛地抬眼看向紅毛,眼神驚疑憤怒。
剛才那邪異的精神侵襲,源頭是這個看似不著調(diào)的紅毛?
紅毛對于元如龍的憤怒眼神卻無毫無回應(yīng)。
因為他正扭頭看向小院的大門。
不只是紅毛,還有水鬼和錢胖子。
三人都齊刷刷地看向大門方向。
唯有林玄鯨依舊在不緊不慢地用銀簪撥弄爐火,對于外界發(fā)生的一切似是沒有絲毫的興趣。
下一瞬間——
一陣陰風吹來。
只見兩只皮毛油亮、體型足有半米高的碩大黑鼠,像人一樣直立著后腿,從門外走了進來。
老鼠?
元如龍一怔。
再仔細看時,卻見那兩只巨型黑鼠的肩上都扛著一根碗口粗的烏木杠子。
而且不是兩只老鼠。
是四只。
兩前兩后,都扛著杠子。
而杠子下則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貞抑豢谕w漆黑、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木棺!
這四只黑鼠腳步輕盈,竟如同最專業(yè)的轎夫,踩著某種無聲無息的鼓點節(jié)奏,搖頭晃腦,載歌載舞,就這么抬著那口沉沉的黑棺,大搖大擺地跨過了門檻,走進了這清幽雅致的竹溪小筑!
黑鼠抬棺的奇景,讓元如龍大為驚訝。
四只大黑耗子動作滑稽,姿勢妖嬈,搖搖晃晃,抬著黑木棺進了院子之后,在距離石桌十米的距離,就停了下來。
沉重的木棺蓋無聲滑開。
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搭上棺沿。
手掌發(fā)力。
下一瞬間,就看一個穿著慘白壽衣、渾身皮包骨的人影,僵硬地從中站起。
他看起來像是紙火鋪里面的紙人,動作帶著非人的滯澀,直挺挺蹦出棺材。
然后那四只半米高的大黑耗子,仿佛完成了使命的士兵,齊刷刷地躍入棺中。
棺蓋自行閉合。
壽衣人抬手一招。
那口黑棺竟急劇縮小,化作一道烏光,穩(wěn)穩(wěn)落入他掌心。
化作一口巴掌大、玲瓏詭異的紙糊的黑棺材。
壽衣人手里捏著紙糊棺材,一步一頓,挪到石桌邊,僵直坐下。
空洞凹陷的眼窩,毫無意外地掃過元如龍,僵硬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惑。
很顯然,對于一個外人凡人在此,他很意外。
但壽衣人的目光卻并未停留,也沒有開口問什么,而是轉(zhuǎn)頭看向林玄鯨。
林玄鯨面色平淡如古井。
他屈指一彈。
第四杯溫潤藥酒,平穩(wěn)射向壽衣人。
酒杯去勢并不快。
卻蘊含奇異力道。
壽衣人端坐不動,恍若未覺。
“噗!”
酒杯撞上壽衣人胸膛。
竟如燒紅烙鐵遇上朽木,輕易穿透,然后從后心穿出,穩(wěn)穩(wěn)懸停半空。
壽衣人胸口出現(xiàn)一個前后透亮的大洞。
但杯中酒液已經(jīng)消失。
一滴未剩!
竟是在穿透壽衣人身體的瞬間,被壽衣人的身體給‘喝’光了。
林玄鯨手指微勾。
酒杯倒飛而回,輕輕落回桌面原處。
元如龍呼吸微窒。
他的目光掃過壽衣人胸前那個可怖的孔洞,那里既無血肉,也無骨骼斷面,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敗。
壽衣人依舊端坐,仿佛那洞開的胸膛與他無關(guān)。
沉寂并未持續(xù)太久。
一陣輕風拂過竹林。
竹葉沙沙聲中,一個白衣身影悄然立于桌旁。
那是個妙齡女子,素凈面龐不施粉黛,頭頂卻光潔無發(fā),赫然是位尼姑。
她身著洗得發(fā)白的舊僧袍,赤足踩地,纖塵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