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友此言何意?”
長草道人端著空碗,一臉疑惑。
年輕道士仰起頭,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說道:“你可知道剛才那鐘聲從何而來?”
長草道人微微蹙眉,試探道:“不是來自天穹之上?從天外而來?”
“說是天穹之上倒也不算錯,但卻不是天外,在那天穹深處,有一座天宮,大真人居于此處,你難道不知?”
年輕道士看著他,只是微笑。
長草道人皺眉道:“貧道怎會不知道,那天宮大真人是我道門之主,世間萬千修道之士,皆敬仰之!”
年輕道士伸出手,指了指小觀大殿那邊,“大真人塑像,已有三日未清潔,之前每次清潔,時間也不固定,據(jù)我所知,世間道觀,清潔大真人塑像,是每日一清潔,每日一上香,說起來上香,你似乎也有三日不曾上香了。”
長草道人急道:“你這是胡謅,貧道不信世間道門修士,都這般一絲不茍,那些鄉(xiāng)野之地,不曾懈怠?!”
年輕道士點(diǎn)點(diǎn)頭,“你說的的確有理,對大真人是否真敬重,其實(shí)也說不準(zhǔn),就連每日都清潔大真人塑像的,也不見得就是那真心敬重大真人的,我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也沒多說,就是如此,但當(dāng)時我沒轉(zhuǎn)過彎來,覺得鄉(xiāng)野之地,對這些道門規(guī)矩不清楚也在情理之間,可轉(zhuǎn)念一想,你不知道清潔大真人塑像也就罷了,你寫符之時,握筆姿勢都不對。”
“朱砂調(diào)配,你更是個門外漢。”
長草道人沉默片刻,忽然笑道:“看起來道友還是那種講究出身傳承的道門弟子,貧道這種鄉(xiāng)野道士,的確對這些都不太明了,那又如何?這便不能說道士二字了?”
“世間大道,的確大真人一脈,是所謂的道門正統(tǒng),后人也潛心修行,走上道途,難道和大真人一脈不是一樣,就不能稱為道?”
“若是道友心中的道如此小,那么請立即離去,小觀住不下道友這尊真人!”
年輕道士笑道:“我此時離開,你不會覺得遺憾?”
長草道人皺眉道:“胡言亂語,貧道與你大道不合,各行一路便是,從未想過要害你!”
“可我也不曾說你要害我,你為何這般開口?”
年輕道士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你與我說那些道言,真真假假,實(shí)實(shí)虛虛,有些東西的確是高論,但究其緣由,不過是為亂我心神,那些道言,你不過聽來之后,隨意組合,亂說一氣,其實(shí)根本沒有所悟,其根本,就是你本不是我道門弟子,假借我道門弟子身份而已,我還真當(dāng)市井之間還有高人,實(shí)在是可笑,世間大道出于天宮,市井之間,其實(shí)能聽明白也就不容易。”
“若是我說這一切都是假的,那你剛給我喝的,不是那離魂湯?”
離魂湯,是一種專為修士所做的東西,作用便是為了讓修士喝下之后,神情恍惚,不能頭腦清醒。
年輕道士微笑道:“你先亂我心神,在我恍惚之間給我喝一碗離魂湯,其目的就是想要讓我神志恍惚,好再聽你一些胡言,最后甘愿被你所害,是也不是?”
“只是你算盡一切,最后卻還是運(yùn)道不濟(jì),那鐘聲響起,如同在我心中敲響一般,讓我立馬回神,方才明白一切。”
長草道人面無表情,只是問道:“沒想到,你竟然不是一般道士,我原以為,你是出自一座大宗,但太過年輕便有如此境界,自然自傲,自傲便是大問題,哪怕你身負(fù)道法精純,也逃不過我手,但如今來看,你怕是并非出身一座大宗那么簡單,敢問道友真實(shí)道號?”
年輕道士平靜道:“大真人之徒,仙官。”
長草道人一怔,隨即嘆道:“原是你。”
中洲道門,不會有道門修士不知曉他的名字,大真人之弟子,可謂世間年輕一代的道門弟子,最為佼佼者。
說是年輕一代的道門第一人,也沒問題。
“你這妖魔,還不展露真身?非要我將你打殺之時才能看到?”
仙官盯著眼前的長草道人,神情肅穆。
長草道人平淡道:“貧道雖說是妖身,但這些日子所作所為道友已經(jīng)看到了,并未作假,至于為何要給道友喝一碗離魂湯,也并沒有打算加害道友,不過是想要借著道友出神,自己離開罷了。想來道友不會做出那種胡亂殺戮之事吧?”
仙官說道:“你別說這些日子沒有殺過人,就算是這百年沒殺過人,又如何?百年前,你害過的,就不算了嗎?你不殺這些百姓,是因?yàn)樗麄儗δ愕男扌胁o裨益,你要害的,從來不是百姓,而是修士,路過修士,只怕沒有幾個人沒遭你的毒手吧?!”
長草道人笑了笑。
“看來,你本就是來尋貧道的。”
仙官皺眉,沉聲道:“住口,你還敢自稱貧道,辱我道門?!”
長草道人笑了起來,“仙官道友出身天宮,又是大真人之徒,自然覺得自己了不起,想來除去仙官道友之外的其余天宮修士都是這般想的,可你們天宮又真的做過些什么?貧道雖不才,但至少每年春耕秋收,都會幫著那些百姓勞作,在他們心里,是那從未見過的大真人才是得道之人,還是貧道為那樣的得道之人?”
“貧道是妖身,但修道自有章法,至于你們,出身好,修為高,但能說得清自己在修行什么?依著貧道看來,還不如那個邋遢漢子。”
仙官漠然道:“死到臨頭,還要壞我道心?也罷,殺了你之后,我便告知四野,讓他們好好看看你這所謂‘得道之人’到底是不是人!”
話音未落,仙官一抬衣袖,便已有數(shù)道彩光從衣袖里撞出,襲向那長草道人。
這位大真人之徒,能夠被視作年輕一代的道門,甚至是世間第一人,自然手段都十分高明。
長草道人不敢輕視,瞬間丟出數(shù)張符箓,去抵抗這些彩光。
但下一刻,只聽見天幕上空,有雷聲陣陣。
無數(shù)雷云在瞬間匯集,來到小觀上空,蓄勢待發(fā)。
萬千道法,雷法被道門修士公認(rèn)為最擅鎮(zhèn)殺妖邪。
果然,那長草道人在聽著那雷聲響起之后,整個人神色都變得極為凝重,眼眸深處更是閃過一抹畏懼。
霎時間,雷云聚集完畢,有天雷驟然下落,砸向這座小觀!
長草道人臉色大變,大袖一卷,有一張獸皮出現(xiàn),懸于頭頂,硬抗下了第一道如同碗口粗細(xì)的天雷。
只是他的那張?jiān)陬^頂?shù)墨F皮此刻也不好過,已有焦黑之處,由此來看,就知道仙官那一道天雷,威力到底如何!
“原來是一只狐貍,倒是難為你,把自己的皮都扒下來了,那看來你身上皮囊也不是你的,定是某位無辜者了。”
“你這般想做人,卻又改不了獸性,可憐!”
仙官腳尖一點(diǎn),懸停半空,道袍被風(fēng)吹得簌簌作響,身后更是雷光不絕。
“既然如此,我便殺了你,免得你如此擰巴!”
“閉嘴!”
長草道人怒道:“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不過是仗著境界和出身,你也配教訓(xùn)我?!”
他身形如同鬼魅飄過,朝著仙官掠去。
仙官面無表情,對方雖然也是個登天境,在世間可以說一聲大修士,但是此間妖魔修行,不得正統(tǒng)之法,都是旁門左道,雖然有這個境界,但卻不足為懼。
更何況他修行的是這世間一流的道法,也并非只會苦修,不是那種花架子,收拾眼前的這只妖魔,并不難。
他只是漠然看著那道飄蕩的身影,身后天雷滾滾而落,幾乎每一道,都精準(zhǔn)地落到那長草道人頭頂?shù)哪菑埡偲ど稀?/p>
而每一次天雷落下,都能讓那長草道人的身形慢上幾分,但即便如此,長草道人還是始終往前掠來,速度極快。
他要近身。
這是他唯一的勝算。
要知道,世間修士,不管是妖修還是妖魔,體魄都極為堅(jiān)韌,人族修士里,只有武夫能與其抗衡,其余修士,遇到妖修,若是被拉近距離,下場都不會太好。
不過仙官卻沒有躲避的意思,他有把握在這妖魔來到自己身前將其打殺。
大真人親傳之雷法,本就是世上最一流的道法,再加上他的天資極好,自然也早就掌握。
隨著雷光不斷落下,那張狐貍皮之上,已經(jīng)有了一道窟窿。
那是長草道人以自身的毛皮練就的法器,祭煉百年,可以說也很不錯了,但很可惜遇到的仙官。
長草道人跟那狐貍皮心意相連,自然知道此刻自己的法器已經(jīng)破碎,但他距離仙官還有兩次移形的距離,對此,長草道人咬了咬牙,主動后撤,在挨了一記天雷之后,撞入小觀大殿。
“仙官,知道你是大真人的弟子,那貧道還真想看看,你為了殺貧道,會不會連帶著將大真人塑像一并劈開。”
長草道人的聲音從大殿里傳出來,他此刻就在那大真人塑像頭頂,仰起頭大笑不已。
“蠢貨,你真當(dāng)一尊泥像就能護(hù)你周全?大真人何等人?會在意此等微末小事?我仙官又是何等人,會因?yàn)檫@個,而放你離去?!”
仙官緩緩伸出一指,一道粗壯天雷驟然從天空落到了那道觀大殿!
轟然一聲巨響,那本就不大的大殿轟然而碎,四周碎石和木屑齊飛。
煙塵更是四起。
等到煙塵散去,仙官這才抬步來到廢墟里,找到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長草道人,他一張面容已經(jīng)血肉模糊。
隱約能看到狐貍長相。
仙官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還有何話講?”
長草道人大口喘著粗氣,聽著這話,只是艱難笑了笑,“你倒是不愧為大真人之徒,有些本事,我這些年殺的道門修士里,就屬你最厲害,我只恨沒能殺了你,要是殺了你,大真人想必才會真的暴跳如雷,你這樣的道門天驕,死于一只狐貍手上,道門,天宮,都是笑話了。”
“我忽然記起來一事,我離天宮之前,說你殺了我不少道門修士,但如今來看,你是只殺我道門弟子?有何深仇大恨?”
長草道人笑道:“不錯,這二百多年來,我不曾離開過中洲,也不曾害旁人,只四處殺你們這些道門弟子,殺完便吃肉,哈哈哈,我這肚里,不知道有多少你們那道門弟子的白骨!”
“既然如此痛恨道門,為何又要扮做道士?”
仙官緩緩開口詢問。
“不過是為了躲避你們探查而已,若不是如此,誰愿意做什么道人!在我看來,你們這群人,全都該死,該死!”
長草道人有些癲狂,只是受傷極重,也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仙官平淡道:“你已無法活下去,當(dāng)年恩仇,可以說一說,不然這輩子都沒辦法說出口了。”
長草道人張了張口,“與你說,我不如與那個邋遢漢子說,他……肯定也是道門弟子,但卻是我放過的唯一一人……而你,不配聽。”
大真人之徒,在他看來,也不過如此。
仙官面無表情,倒也沒有再說話,只是仰頭看了看星空。
世間有許多故事,聽和不聽,對修行都沒有什么影響。
而長草道人,此刻氣若游絲,眼睛已經(jīng)快睜不開,此生的事情在模糊的眼前如同走馬觀花一般。
忽然看到了一道身影。
于是他想起了三百年前的事情。
那夜他已生靈智,在林間捕獵,被一個道人抓住,自己苦苦求饒,說從未做過惡事,那人笑著開口,說它罕見,尤其是皮毛,更是不錯。至于做沒做過惡事不重要,反正要的只是他的皮毛,于是就那么活生生地剝了它的皮,那鉆心疼痛,讓他記了三百年。
只是他沒了皮,自己奄奄一息,尚未死去,他只是死死看著那道人,哪知道,就在這個時候,有人來到這邊,看著這道人,就說要他的命。
道人被那人一劍斬退,便自報家門,要讓那人罷手。
但那人看著那道人,只說了句,“我要?dú)⒛悖豢茨阕隽耸裁矗劣谀闶鞘裁闯錾恚砗笥姓l,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于是他一劍殺了那個道人,來到自己身前,給自己喂了顆藥,一言不發(fā)。
他感激涕零,問他的名字,他卻沒說,只是就此離去。
此后那些年,他只做兩件事,那就是修行和殺那些道人。
只殺道人。
不管什么出身,在哪座道觀修行,只要是道人,那就殺。
殺了這么多年,殺了這么多人。
此刻彌留之際,化名長草的狐貍不由地想著,如果當(dāng)年那個人知道自己之后會殺這么多人,還會不會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