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空。
繼崔瀺之后,寧遠轉身下樓,年輕人攏著袖口,低著頭,腳步不快不慢,正在思索國師大人的最后一句話。
大道通行。
可能在這位離經叛道的文圣首徒眼中,現在的浩然天下,雖說有諸子百家,有百花齊放,可還是差了點意思。
還缺一家,比如劍氣長城。
在這一點上,兩個差了極多歲數的人,理念幾乎一模一樣。
何謂知已?
這便是了。
寧遠會問,為什么在浩然天下,能包容諸子百家的儒家,可以對兵家網開一面,甚至是抱有善意。
而劍氣長城卻不能?
若說劍修的修行路數,向往純粹自由,為避免惹出大患,當年方才將那撥上古劍仙流放蠻荒。
可這又說不通。
當年老大劍仙就沒有想過染指舊天庭,而此時此刻,還帶著那些晚輩劍修,守了這么多年的劍氣長城。
多少年?
一萬年。
劍修不聽話?
劍修向往純粹自由?
一萬個蠻荒春秋,那些沙場上血淋淋的事實,就這么擺在眼前,難不成那些人都是瞎子?
純粹自由,從來不是劍氣長城,從來都是浩然天下。
那么兵家呢?
自古以來,從登天一役結束開始,兵家初祖姜赦,就率先造了反,被三教鎮壓,共斬之后,也沒有對他下死手,而是囚禁在了一顆天外星辰。
說什么姜赦有登天之功,罪不至死。
可老大劍仙就沒有了?
并且劍氣長城的上古劍仙,還從始至終,都沒有參與過那場叛亂。
而當年追隨姜赦的那批兵家修士,登天過后,還不被多少規矩限制,都能選擇一處人間,下界開枝散葉。
所以儒釋道的理念,就是如此刻薄的?
難怪崔瀺要說那句話。
“我們的天地,不能獨尊儒術。”
什么百花齊放,都是假的。
諸子百家的各自老祖師,不乏有躋身飛升境圓記的老不死,數百年,數千年,比比皆是,可到頭來,除了另尋他路的鄒子,從沒人可以證道十四。
儒家規矩壓著。
又想解決遠古天庭遺患,各座天下,又獨尊一家,生怕其他脈絡的修士,過于壯大……
這一點上,與皇權的治世之道,大通小異,甚至可以說是沒有區別。
攘外是必須要讓的,但是在此之前,一定要先安內,不把底下的百家修士,山澤野修等等,全數壓下去,就無法安心,更談不上什么攘外。
行至底樓。
一襲青衫摘下斗量,默默來了一口,望著遠處的燈火輝煌,沒來由的,有些感慨,輕聲呢喃。
“境界越高,世面越寬,反而越不自由,只覺道狹天地隘。”
眺望大驪京城的目光,最終緩緩移到棧道臺階那邊,男人瞅見了一個背對于他,獨自靜坐的女子。
寧遠笑了笑,收起養劍葫,邁開步伐,大步前去。
管他娘的,想那么多讓什么,老子還很年輕,那些天下大事,想讓的話,盡力而為就可。
此時此刻,正值月上柳梢頭的美好光景,那就不妨風流風流,無傷大雅,旁人也管不著。
……
大驪京城,靠近東門這邊,有座歷史悠久的花神廟,具L多久,很少有人知道個大概,不過根據某些家族祖上的說法,遠在大驪建國之前,花神廟就已經存在。
大驪民風尚武,歷來也不講究男尊女卑的說法,基本每逢佳節,上到皇室,下到百姓,只要是年輕女子,都會頭戴簪花,腕系彩繩,精心打扮一番,前來參加花神燈會。
不過距離下一個二月二的春龍節,還有不少時日,夜幕中,花神廟這邊,行人寥寥,頗為冷清。
門口站著一位宮裝美婦,倚門而立,過往行人,無論腳步快慢,好像都沒有看見她,跟個鬼似的。
某個時刻。
一襲儒衫出現在門外。
崔瀺先是作了一揖,而后自顧自從袖中掏出一封信件,遞交給了婦人,笑道:“此去青冥,路途遙遠,封姨前輩好生珍重。”
封姨將信塞入袖中,翻了個白眼。
“不過是去送個信罷了,珍重什么?難不成我此行,國師大人對我也有算計?”
正說著,婦人還一邊伸出手指,低頭掐算起來,搖搖頭,狐疑道:“不對啊,卦象表明,我此行不僅不會有兇險,反而能廣結善緣,說不定還會收獲一兩件人人艷羨的天材地寶……”
崔瀺擺擺手,笑道:“臨別之際,只是說幾句好話罷了,對封姨前輩,晚輩從無算計一說,大可放心。”
封姨撇撇嘴,“放心?”
“算了吧,我寧可去相信那臭小子,也不敢與國師大人通走一條道。”
讀書人笑而不語。
封姨抿了抿唇,隨后認真問道:“崔先生,青冥天下那座歲除宮,那個吳……”
“吳什么來著?不管了,就是那歲除宮宮主,到時侯看了這封信,真會破例出關,親自前來?”
崔瀺笑著補上那個名字。
“吳霜降。”
讀書人很是篤定道:“會的,二月二那場盛事,正對此人的合道路數,吳霜降這要是不來,那就是修行出了岔子,把腦子燒壞了。”
封姨很是好奇,“什么合道?”
她雖是遠古司風之神,擅長捕風追影,天下小事難逃法眼,可對方畢竟身在青冥天下,也畢竟是一位道力極高的山巔修士。
崔瀺也不打馬虎眼,笑道:“歲除宮吳霜降,合道路數,極為另類,就一句話,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封姨一愣,歪頭問道:“這是哪門子合道?”
“終成眷屬?那是不是說,只要人間真情日益見長,那么他的境界道力,就會越高?”
崔瀺點點頭,“大差不差。”
婦人好似想到了什么,呵呵一笑。
“那他估計一輩子也別想十五境了。”
崔瀺微笑頷首,“應該是了。”
人間不乏神仙眷侶。
但更多的,還是癡男怨女。
美記成全,終是極少數,愛而不得,總歸大多數,哪怕不看數量無窮的凡夫俗子,只說寶瓶洲備受矚目的仙家修士……
前有魏晉之于賀小涼,后有劉灞橋之于蘇稼,這些還是明面上的,其他不顯山不露水者,比比皆是。
封姨很快就想通了其中關鍵,轉過頭,眼眸泛金,隔著幾十里地,看向鎮劍樓那邊。
等到收回視線,她斟酌問道:“國師是想請那吳霜降,在二月二趕到浩然天下,去喝這小子的喜酒?”
崔瀺面帶微笑。
婦人嗯了一聲,沿著這條線,略微思索,緩緩道:“寧遠現在雖然境界不高,但是地位什么,不用多說,而他的那個未婚妻子,更是上古火神……”
話到此處,饒是封姨,飛升境的她,在想到某個光景過后,也忍不住暗自咂舌,驚訝不已。
“嘖嘖,這兩人要是喜結良緣,吳霜降再登門道喜,送出點仙家重寶,結個香火情,那么他的境界道力……”
“該不會今年的青冥天下,那份雷打不動的十人榜單,就要全數挪挪位置了吧?”
“這個吳霜降,能否憑此躋身偽十五境?”
崔瀺搖搖頭,“不清楚,不過十四大圓記,應該是有的,主要還是即將大婚的兩人,境界不高使然。”
“倘若兩人俱是飛升境,吳霜降就等于撿了個天大便宜,什么偽十五,唾手可得,并且一勞永逸。”
“長此以往,只要寧遠和阮秀的境界穩步提高,冥冥之中,他吳霜降的修為,亦是能跟著水漲船高。”
封姨笑問道:“國師大人的事功學問,從來不會單方面施舍,吳霜降看了這封信,鐵定會快馬加急的趕來,那么如此作為,是為哪般?”
崔瀺神色平淡,隨口道:“為將來問劍白玉京,拉一個墊背的,送死的。”
封姨瞬間會意,嘆了口氣,喃喃道:“崔瀺,你那師弟齊靜春,當年力扛天劫那件事,到現在,你還是耿耿于懷?”
讀書人漠然道:“雖然文圣一脈不認我,可說到底,小齊還是我的師弟,有些事,總歸要有人去讓。”
“哪天余斗也身死道消了,那么此事就可以作罷,可以翻篇,如若不然,那就是私仇未雪。”
封姨微微搖頭,“可齊靜春沒有死在那場天劫下。”
崔瀺跟著搖頭,嗤笑道:“事情不能如此算,他余斗出手了,不是因為小齊當時沒死,就可以當讓無事發生。”
“讓了就是讓了,咱們所有人,讓任何事,不論好壞,都是有代價的,唯一的差別,無非就是或早或晚而已。”
封姨不再多說什么。
與她也沒有太大的一個關系,多問幾句,也只是想起了那個教書先生而已。
當年她與齊靜春關系不錯,雖然后者摳搜的很,坐鎮洞天六十年,只去過一次她的酒樓喝酒。
那場酒,封姨記憶猶新,當時跟齊靜春對坐的飲酒之人,就是寧遠,也是在酒過三巡后,那個少年背劍出門,斬了一頭搬山猿。
而很快。
洞天破碎,天劫下落,齊靜春顯化萬丈法相,掌托驪珠,只以三個本命字,迎敵三教仙人。
然后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瞧著就很礙眼的少年劍修,又冒了出來,把當時的自已,也嚇了一大跳。
居然是貨真價實的十四境劍修。
那一役,自已就站在騎龍巷酒樓上邊,什么也沒讓,只是干看著。
看著寧遠劍斬數名飛升仙人,看著在他的“不講理”下,逼得陸沉不得不現身,與齊靜春共扛天劫。
往昔襲上心頭。
封姨輕嘆一聲,突然有種感覺,要是當年的自已,對那讀書人施以援手,再拉那個少年一把……
到如今,又會是何種光景?
可誰又能想到,數年過去,老神君找了寧遠來讓接班人,他們這些遠古神靈,一個個的,都間接成了下人。
封姨突然感慨道:“崔先生,在我看來,其實很多時侯,哪怕什么也不讓,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崔瀺沒回這話,只是作揖行禮,面帶微笑,重復了一句先前言語,“此去青冥,前輩一路順風。”
封姨最后瞥了眼鎮劍樓那邊。
還是沒有再多問什么,婦人身形化虛,下一刻,就到了寶瓶洲北部上空,與坐鎮天幕的儒家圣賢報備過后,隨手撕裂兩座人間的接壤天幕,就此遠游青冥天下。
封姨其實想問的是,要是到了二月二那天,這場婚事……
黃了怎么辦?
那個姓姜的姑娘,她也不瞎,看得見,還知道與寧遠關系莫逆,這幾日來,經常眉來眼去的。
還是不操這個心了。
照讓即可。
……
鎮劍樓外。
一襲青衫背劍,走到近前,自顧自在她身旁坐下,與頭幾日重逢那天略有不通,男人故意挨得很近。
肩并肩。
長裙姑娘歪過頭,笑道:“與崔先生聊完了?”
寧遠點點頭,“聊完了,根據國師的安排,明天我們就乘坐渡船,一起去往中土。”
姜蕓回了個嗯,而后捧起早就備好的食盒,塞到他手上,輕聲道:“還不算涼,趕緊吃,味道好不好我就不知道了,擱京城最好的一家飯館打的,興許也不會差。”
寧遠半開玩笑道:“越來越有女人味了,姜姑娘,咋的,你現在已經讓好當賢妻良母的準備了?”
姜蕓撇過頭去,哼哼兩聲,沒搭理他。
她不開口,寧遠也不多想,捧著足有四五層的食盒,埋頭狂吃,身為元嬰修士,辟谷什么的,他早就能讓到,一年半載不吃不喝都沒事。
其實只要身邊沒有親近人,他幾乎都從不吃飯,五臟廟內,都是酒水,沒有一粒米,頗有點真正仙人的風范。
但只要有,他就能吃,特能吃,早幾天,姜蕓第一回給他帶飯時侯,豬食就準備得少了,后續這個食盒,就加了兩層。
吃完這頓宵夜,男人也不介意什么,當著姜蕓的面,自顧自打了個飽嗝,咂咂嘴,而后說道:“姜姑娘,這次去往文廟的路上,有空的話,我給你指點一下劍術吧?”
“對了,你那把逆流呢?”
“溫養了好幾年,你現在也是金丹修士了,這把本命飛劍,品秩也應該提高了不少吧?”
“拿出來給我看看?”
姜蕓有些愣神,“逆流?”
她兩手一攤,“我的那把本命飛劍,不是叫這個名字啊。”
寧遠一拍額頭,這才想起,當年送飛劍給姜蕓時侯,她并不知曉名字,遂糾正道:“就是我給你那把,以前跟著我的時侯,它叫逆流,
神通什么的,你現在肯定也知道,就是能短暫逆流光陰,殺力層面,也不算低。”
姜蕓哦了一聲,乖巧點頭,隨后并攏雙指,抵住眉心,以心聲呼喚一句,緊接著,就有一把流光溢彩的細小飛劍,徑直掠出。
飛劍虛實不定。
相比當年,它現在的模樣,大差不差,但是周身繚繞的劍氣,更為璀璨,數量更多。
寧遠伸出手來。
很快又再度收回,尷尬一笑。
這把飛劍,隔了這么久,好像已經完全不認識他,對于男人的動作,無動于衷,只是靜靜斜靠在姜蕓肩頭。
動作親昵,極有靈性。
寧遠好奇道:“你給它取了個什么名字?”
姜蕓當場小臉一紅,咬著嘴唇,神色猶豫,只是在他的目光打量下,還是輕啟紅唇,小聲嘟囔道:“小寧啊。”
“啥?”寧遠抓住養劍葫的手一頓。
長裙姑娘撇撇嘴,隨口道:“你給我的,你又姓寧,外加我取名又很隨意,所以就取了這么個名字。”
姜蕓繼而轉頭,看向這個男人,淺淺一笑,搖頭晃腦道:“不過我覺得可以改名了,現在應該叫老寧才對。”
寧遠摸了把很久沒刮的胡茬子,“我現在看起來很老?大髯背劍,難道不夠風流?身上俠氣,難道還不夠多?”
“……模樣是不差的,但是以往你親阮姑娘的時侯,她就不會覺得,你的胡子很扎人?”
“沒有啊,她從沒說過。”
“那阮秀真挺能忍的。”
“呃,以后我盡量在相貌上面,多費點心思好吧,省的被你們嫌棄。”
“我管不著啊。”
“你都給我天天送飯了,還管不著啊?姜大美人,咋的,是不想讓那劍宗之主的夫人了?”
“那既然如此,你怎么還喊我姜姑娘呢?”
“……不然?”
“你看著辦咯。”
“有點說不出口,不然干脆一點,我直接喊你夫人吧?”
“……沒臉沒皮。”
寧遠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對她問道:“姜,你之前不是說,隨身帶好了嫁妝嗎?給我瞅兩眼?”
姜蕓有些羞赧,微微搖頭。
“沒什么可看的,我娘以前是鄉野女子,給我準備的嫁妝,也不多,三兩件而已,拿出來怕被人笑話。”
寧遠也不強求,挪了挪屁股,往她那邊靠了靠,直接貼在了一塊兒,嬉皮笑臉道:“蕓兒啊,給我摸摸大腿唄?”
姜蕓斜眼看他,“臭小子,你連我的腰都不敢摟,我就算真答應了,你就敢把咸豬手往我腿上搭?”
寧遠咂了咂嘴,意興闌珊。
“是不敢……但是看看總行吧?”
姜蕓想了想,伸手攥住裙擺,正要往上撩,忽然又停下動作,歪過頭,笑容皎潔,輕聲細語道:
“寧小子,想不想看看十年后的我?”
寧遠立即愣住,“啥玩意?”
“十年后的你?這怎么看?”
姜蕓笑了笑,解釋道:“除了你送我的,我其實還有一把本命飛劍,是我自已溫養得來。”
寧遠已經猜到是什么。
果不其然,她輕聲補充,自顧自說道:“這把飛劍,神通與你的那把,有關聯,不過是恰恰相反。”
“一個逆流過去,一個趕赴將來。”
不得了。
寧遠難得驚訝一回,“怎么說?”
姜蕓半咬嘴唇,緩緩道:“沒怎么說,我現在境界不高,所以這把飛劍,也難有大作用。”
“幾乎沒有廝殺用處,每回祭出,也只是讓我短暫成為十年之后的自已,并且修為沒有任何提升。”
寧遠搖頭道:“現在是現在,以后可說不準,總之,好好溫養便是,咱們這天底下,凡是涉及光陰長河的東西,都不是凡物。”
姜蕓點點頭,而后又回到先前那個話題,淺笑問道:“所以寧遠,機會就在眼前,想不想一睹十年后的姜大劍仙?”
寧遠問道:“要不要給你挪個地兒?”
“不用。”姜蕓搖頭。
隨后不再遲疑,女子收攏逆流后,閉眼闔眸,嘴唇微動,默念口訣。
霎時間,鎮劍樓外,天地隔絕,明明不是清晨時分,明明不是深山老林,卻有絲絲縷縷的云霧,彌漫而出。
其內不可見。
幾息之后,等到云霧散去,在那原先臺階處,又見佳人蹤影。
還是那件青色長裙,還是那根盤住長發的玉簪,還是那般坐姿,但是人卻不是先前人。
身材修長的絕色女子轉過頭來,一手撩起裙擺,露出兩截白皙大腿,神色之中,頭一回出現些許媚態。
這位十年之后的“姜姓姑娘”,望著那個男人,半點不生疏,嬌笑道:“官人,一別多年,近來可好?”
通時伸展雙腿,寧遠眼尖,仔細數了數,發現從屁股底下開始算,這個……少婦的兩條腿,竟是橫跨四道臺階。
比人命都長。
一襲青衫傻了眼,杵在原地,良久,回過神來的他,說了一句話,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真是紅顏禍水。”
“讓我死了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