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劍樓上。
煉化事宜,具體的流程,崔瀺早就以心聲告知,所以寧遠也算是按部就班,登上十三樓后,第一步,就是祭出已經成為本命飛劍的“飛升”長劍。
如果說,之前的鎮劍樓,只是掛在他的名下,內里毫無關聯,那么占據十三樓飛劍之后,他就已經算是半個主人了。
冥冥之中,仿造白玉京內,其他十二把沾染一國山河氣運的飛劍,都有了異動,被身處頂樓的那個年輕人牽引。
第二步,那就更簡單了。
默念口訣,動用劍氣長城的上乘煉化之法,沉浸心神,以所有神識籠罩鎮劍樓,以小天地容納外天地。
世間煉物,大差不差,無非就是施展百般手段,在想要煉化的寶物之上,烙印出屬于自已的印記。
就像一枚鎮國玉璽,需要刻上類似受命于天這樣的字句。
不過寧遠卻遇到了一些麻煩。
一至十二樓,樓內供奉的所有飛劍,雖然被他的“飛升”牽引,可卻沒有出現那種前來“朝拜”的跡象。
反而個個自始至終,都待在屬于自已的樓層,除了頻頻震動,爆發劍鳴之外,再無別的更多動作。
飛劍并不認他。
寧遠微微睜眼,眉頭緊鎖。
遭受細微牽引,都是本命飛劍使然,大驪的鎮劍樓,這些氣運長劍,也是有高低之分的。
可以大致分為兩個層面,比如八樓之前的飛劍,各自氣運,沾染的是大驪八位江水河神。
鎮嶽,香火,砥柱,山海,桃枝,雷霄,紫電,經書。
而上四樓,也就是九至十二,這四把飛劍,則是四位五岳正神,山高于水,是浩然天下的古老禮制,天下共知。
梵音,浩然氣,紅妝,云紋。
寧遠思量片刻,隨后不再多想,只當這些內蘊一國山河氣運的飛劍,較為桀驁不馴,除了祭出飛升之外,他還心神一動,喚出斬神。
也就在斬神現世的一剎那。
整座鎮劍樓,瞬間暴動,十二把品秩極高的飛劍,如遭敕令,離開各自樓層,沿著階梯,一掠而走。
皆在登高,殺氣騰騰,直奔十三樓而去,寧遠甚至來不及露出驚駭之色,懸空立于身前的斬神飛劍,就被率先趕來的云紋打得劍身歪斜。
本命物遭劫,其主人同樣逃不過,寧遠亦是身子一晃,肩頭炸出一團猩紅。
隨后便是一連串的飛劍,接連登上十三樓,目的明確,全數“氣勢洶洶”,劍光一線而去。
樓內金石交擊之聲,不絕于耳。
而元嬰境的年輕人,壓根沒有絲毫還手之力,隨著本命飛劍接連被斬,他的身軀各處,不斷有血光綻放。
這座鎮劍樓,彌漫一股血腥氣。
……
樓外。
封姨仰頭看向這座劍光流轉不定的高樓,皺了皺眉,輕聲問道:“寧小子這才元嬰境,遭得住嗎?”
“他的殺力是高,可身子骨什么的,就差了很多,極多,他的武道修為,相比于劍道,更是可以忽略不計。”
崔瀺笑道:“所以請你們兩位過來,就是來保證一個意外的,要是寧遠挨不過去,再出手保下他的性命。”
大驪的仿造白玉京,這些被墨家巨子以秘法聚攏山河氣運打造的飛劍,品秩什么的,自不用多說。
哪怕是最低等的一樓鎮嶽,也擁有元嬰劍修本命飛劍的殺力,八樓則是一個分水嶺,再往上的每一把,皆在上五境。
一個體魄只有金身境的元嬰劍修,拿什么抵擋?
封姨嘆了口氣,“齊靜春還好,總歸有跡可循,可這么多年了,崔先生的護道,我一直看不太懂。”
老車夫坐在臺階那邊,渾身是傷的他,此刻得知寧遠的凄慘光景,呵呵一笑,掏出酒水,開始自飲自酌。
他來這兒,壓根就不是因為崔瀺,崔瀺也管不動他,究其原因,無非就是那個陳清都發了話。
不來就死。
其實還有認主,只是老車夫到底是臉皮薄,此前面對寧遠,一直沒開這個口,他娘的,簡直是虎落平陽,自已這么一位昔年的遠古雷部斬勘司主官神靈,萬年之后,居然要被逼著認一個毛頭小子為主?
這小子最好死了算數。
可老車夫沒來由的,又很是憂愁。
那個陳清都說了,留在他本命竅穴的那道劍氣,除非哪天認主寧遠,不然永遠不會自行消散。
寧遠死,則他死。
所以想了想,仔細斟酌過后。
年輕人還是別死好了。
最好活久點,再來個一萬年也不夠。
老車夫長嘆一口氣,神情落寞,想著等此間事了,就回一趟龍泉小鎮那邊,買幾包上好煙絲,給那個老人孝敬一二。
崔瀺忽然說道:“大驪還缺一位中岳正神。”
封姨立即會意,“讓他來?”
想起來之前,老神君私下對她的叮囑,婦人有些焦急,臉色一變。
“崔瀺,化人成神,要走的路子,不用說,你肯定知道,是需要舍棄肉身,承受形銷骨立之痛的,你如此算計他,我其實管不著,但是老神君讓我來這趟,就是避免意外發生。”
封姨微微加重語氣,“他手上那根老煙桿,你也看見了,老神君對他,雖無師徒名分,可早已視作接班人。”
“崔瀺,他不能死,哪怕作為山水神靈的存在活著,也不行,這不是我的意思,你要想清楚了。”
見崔瀺無動于衷,封姨臉色愈發難看,沉聲道:“我不管你里頭藏著多少謀劃,一旦這小子快要撐不住,我就會立即出手干預,將他帶離京城。”
崔瀺頗有些無奈,只好擺擺手,與她吐露些許內幕,“封姨前輩,大可放一萬個心,這件事,我早就與楊老神君談妥。”
婦人依舊皺眉,不太相信。
讀書人微笑道:“再等等看。”
隨后老人沒有多待,對兩人叮囑幾句后,一步離開此地,轉瞬之間,便抵達大驪皇宮,找上新帝宋和,開口的第一句話,就很是直截了當。
“陛下,即刻頒布一道圣旨,讓大驪十二位山水正神各自待命,然后你便去往欽天監。”
宋和神色一凜,輕聲問道:“先生,何意?”
崔瀺說道:“事關大驪國祚的百年千年,我們空缺的那個中岳正神,時機已到,該補上了。”
宋和沉默片刻,“是那位寧劍仙?”
崔瀺點點頭。
少年皇帝又道:“先生,以他的性子,真能為我大驪所用?”
崔瀺沒有猶豫,搖了搖頭,道:“這點就不用想了,往后的大驪格局,你這個做皇帝的,位子高低,至多與他平起平坐,與你說個準話,很多時候,他還要壓你一頭。”
宋和嘆了口氣。
讀書人笑了笑,補充道:“但是只要沒有背道而馳,宋氏依舊與他走在一條道上,那么就無需擔心什么。”
“陛下,年幼之時,我曾領著你,秘密去過驪珠洞天一趟,見過那位教書匠一眼,可還有印象?”
宋和思緒飄遠,搖頭又點頭,苦笑道:“有些記憶,但不多了,不過先皇很是敬重齊先生,為此,還搜羅了不少齊先生的著作,我也看過許多,很是仰慕,只是沒等第二次去往龍泉郡,就聽說齊先生已經走了。”
崔瀺點點頭,問道:“陛下覺得齊靜春,學問如何?”
宋和由衷道:“任職山崖書院山長期間,為我大驪教出了無數驚才絕艷的讀書人,齊先生的學問,自然不必多說。”
崔瀺笑道:“那你覺得寧遠如何?”
宋和一愣,“先生還是在說學問?”
老人頷首,“自然。”
皇帝陛下想起前不久御書房的那場議事,特別是寧遠的那番姿態,頓時就有些惱火,只是當著先生的面,不敢發作,只好取了個折中說法。
他回道:“不差的。”
崔瀺卻給了個很高的評價,撫須微笑道:“他其實就是第二個齊靜春,陛下現在看不出來,沒關系,以后總有機會。”
“我就不陪陛下去欽天監那邊了,欒巨子早已等候多時,后續敕封事宜,陛下按部就班的照做即可。”
言語之際,崔瀺就已經消散原地,憑空出現在國師府書房,攤開一封大驪王朝堪輿圖,再拿起一枚擱放書案的國師印。
照著堪輿圖上,舊驪珠洞天地界,輕輕下壓。
也不知用了何種神通,下一刻,距離京城數萬里之遙的龍泉郡,那座已經劃入龍泉劍宗的金穰山,就出現了崔瀺的身影。
楊家藥鋪。
老人驀然從瞌睡中清醒,習慣性去取老煙桿,只是撲了個空,方才想起借給了某個年輕人。
楊老頭站起身,一步跨出。
于是,兩人聚首于金穰山。
崔瀺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口近期被人重新打開的龍窯,說道:“可以開始了。”
楊老頭沒動作,問道:“此事可曾告知于他?”
“沒有。”崔瀺搖頭。
楊老頭皺了皺眉,“就不怕這小子事后得知,會當場發瘋?找你算賬?”
崔瀺眺望遠處,笑著搖頭,很是篤定道:“何謂知已?就是我想即他想,有些謀劃,某些落子,是不用講個清清楚楚的,我知道,他也知道。”
“他從不多問,我也從不多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楊老頭欲言又止。
最后還是沒有多說什么,若是按照以往,依照他的性子,怎么都該問個仔細,可自從道祖來過一趟小鎮之后……
由不得他了。
那條供桌之上的所有香火,這張半個“一”的賭桌,自此崩塌,小鎮里的所有年輕人,全數沒了機會。
陳平安不行,馬苦玄不行,阮秀,李柳,李槐,李寶瓶,黃鎮……這些凡是被他請上賭桌的孩子,無論品行如何,此刻修為如何,都失去了爭奪的資格。
只有那個姓寧的元嬰劍修擔得起。
沒得選。
老人轉身走入龍窯。
一拂衣袖,取出一件早在數年之前,就已燒造好的人身瓷器,瓷器栩栩如生,竟是與寧遠的模樣,一般無二。
這位青童天君,男子地仙之主,施展一門遠古飛升法,驀然之間,數十里之外,整座龍泉小鎮,霎時間陷入光陰凝滯的狀態。
唯有臨近東門的那座十二腳牌坊樓,似乎被什么事物牽引,十六個上古仙人遺留下的刻字,金光熠熠。
瞬間拔地而起。
飛升臺重見天日。
大驪京城。
欽天監上摘星樓。
在欒巨子一番教導之后,新帝宋和,身著龍袍,臉色肅穆,手持鎮國玉璽,單手掐訣,面朝南方,高聲道:“我宋和,身為大驪君主,命你們十二位坐鎮山河的正神,接劍認主!”
夜幕中,大驪京城風起云涌。
與欽天監相距數里之遙的鎮劍樓上,更是劍氣沖天,以此為起始,四面八方,大驪境內,各地皆有劍光升騰。
率先響應之人,來自南端。
披云山之巔,魏檗顯化百丈金身,手持一把由山水氣運顯化的金色長劍,高聲大喝,“北岳領旨!”
一國版圖所在,其余十尊山水正神,依次現身,哪怕暫時無主的鐵符江,也有一位老廟祝手持信物,與北方遙相呼應。
各自遞出一劍。
劍光一線過境,游走于寶瓶洲北部版圖,風馳電摯,幾個呼吸而已,便已抵達大驪京城上空。
鎮劍樓。
承受飛劍攻殺,早已形銷骨立的寧遠,此時此刻,忽然睜開雙眼,眼底藏有一抹粹然金光。
好似身心腐朽的他,驀然想通了一個關鍵癥結,隨即不再猶豫,重新閉眼闔眸,將所有心神芥子,散出體外。
陰陽兩神,一左一右,最終合二為一,離開肉身。
于是,鎮劍樓上空,便多出了一尊青衫飄蕩的年輕劍仙,渾身金光流轉,恍若神人。
十二道游曳天幕的粹然劍光,這一刻,好似終于找到了主人,循著那股氣息,紛紛涌入其中。
原先鎮劍樓內,十二把桀驁不馴的飛劍,當這尊青衫劍仙顯化之后,立即作乖巧,接連沖出樓外,散成一圈。
居中者,青衫背劍。
而在遙遠的南方,小鎮之上,那座拔地而起,懸停天幕云海的牌坊樓,亦可稱作飛升臺的它,同樣有了異動。
飛升臺上,又見青衫。
一南一北,一真一假。
兩位青衫劍仙,兩個“寧遠”,福至心靈,幾乎在同一時間,轉頭望向那座金穰山,對那遠古天庭共主,直呼其名!
身為在地神靈之主,延續神道萬年香火不曾斷絕的楊老神君,站在龍窯窯口,雙手攏袖,立即給出最大的回應。
天地之間,忽其雷鳴。
寶瓶洲北部天幕,瞬間出現了一口狀若歸墟的巨大口子,如青天張開一目,與此同時,下方亦是出現了一位嶄新的山岳正神。
這位背劍成神者,在地之姿,仰頭見天,隔著無垠太虛,窺探遠古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