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劍樓上。
當女子說出那句話后,便緊閉嘴唇,不再言語,直勾勾盯著近在咫尺的男人,眼眶愈發泛紅。
那句“喜歡姜姑娘”,她等了好多年,現在這句“喜歡寧小子”,也等了差不多的歲月啊。
當年他遲遲不說,最終未說。
導致那個第二次去往劍氣長城的她,哪怕帶上了娘親給她準備的嫁妝,也沒有對他說出口。
在這一點上,姜蕓其實很沒羞沒臊。
但是她絕對不允許,自已早于心上人說出這句話,所以一等就等到了現在,倘若這小子,這次依舊裝聾作啞……
那么她也會繼續裝聾作啞。
緣分很牢固,又極為松散。
而且姜蕓堅信一句老話,事不過三,倘若這次久別重逢,寧遠與她,都沒有互訴衷腸,那就到此為止了。
他做他的刑官,她當她的隱官,老死不相往來,那份不被珍惜的嫁妝,放著好了,或許將來的某一天,會交到另一個男人手上。
說不準的。
不過現在好像有了準信。
寧遠愣神許久,最后保持那個犯傻的模樣,沒頭沒腦,問道:“姜姑娘,你說得……是真的?”
女子再度踮腳,大大方方展示她的臉紅,反問道:“怎么,你是覺得幾年不見,我已經成了老滑頭了?拿這個跟你開玩笑?”
寧遠忽然之間,心如擂鼓,有如神助,雙臂張開,一下子抱住姜蕓,摟的死緊。
女子滿臉緋紅,覺得這樣不太好,可倒是也沒推開,反而兩手并用,右手悄悄搭在他腦袋上,左手捏住男人的衣襟。
在此刻的兩人眼中,好像腳底下,鎮劍樓外,整座大驪京城,都活了過來,搖搖晃晃,美不勝收。
寧遠很快便將她松開,一屁股坐在欄桿旁,開始大口喘息,緊張個不行。
姜蕓摘下自已的養劍葫,遞了過去,寧遠接過,喝下一口酒后,咂了咂嘴。
“姜姑娘,你的這壺黃粱酒,比我的好喝誒。”
姜蕓翻了個白眼,“你喝的那些,是我早幾年釀的,我養劍葫里的,是前不久所釀,我還不能有點長進了?”
“再說了,你小子抱也抱了,現在怎么跟個沒事人一樣?不打算說幾句好聽的?讓我更加……春情泛濫一點?”
“說不準,你把我忽悠的夠勁了,今夜我去客棧下榻,就會領著你一起呢?對不對?咋這么不上道呢?”
話音剛落。
她就好似想起了什么,故作懊惱,捶胸頓足。
“不對不對,虧死了,我現在才想起來,你與阮秀,可是早就做過這些事,你是老江湖了,而我還是頭一回……”
“他娘的,虧大發了!”
寧遠趕忙說道:“我與秀秀,其實一直很清白,大婚之前,啥事沒做的。”
“真的?”
男人瘋狂點頭。
然后女子就湊了過來,小臉變大臉,幾乎與他貼在了一塊兒,輕聲怪笑道:“那么寧小子,反正咱倆背著她,都已經這么沒羞沒臊了……”
“所以晚上要不要跟我回客棧?”
“所以要不要早于阮姑娘,把我給睡了?”
“那樣以后嫁進了寧府,我就算是妾室,有這份關系在,阮姑娘要是刁難我,我也可以拿來惡心她。”
寧遠抹了把額頭汗水。
真說不過她。
以前的姜蕓,雖然大大咧咧,可說到底,還是小姑娘,聽不得葷話,但是此時的她,性子直爽的同時,還葷話隨口就來,比他還要肆無忌憚了。
而在說完那幾句虎狼之詞后,姜蕓甚至還當著他的面,兩手叉腰,頗為“用力”的挺了挺胸。
腦袋微微搖晃,在其背后,那些沒有被玉簪束縛的青絲長發,隨風擺蕩,如柳條拂過湖面。
也拂過某個男人的駁雜心境。
瞧他那一臉豬相,姜蕓滿意的點了點頭,嗯了一聲,笑道:“哈,看來本姑娘的姿色,比當年更勝一籌啊,居然還能把寧劍仙給看的鬼迷心竅?”
寧遠想了想,小聲道:“姜姑娘,咱們能不能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她依舊雙手叉腰,俯視席地而坐的男人,擰眉道:“聊啥?按照正常來說,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不就等于干柴烈火?”
“天底下的男女,進展到這一步,不應該是急得不行,趕緊找個路邊野店,大肆……慶祝一番嗎?”
好像對于這個姑娘,他實在有些沒轍。
寧遠深吸一口氣,想著豁出去了,大不了一夜風流過后,就當個過街老鼠算了。
他噌的一下爬起身,一把攥住姜蕓的手臂,一邊朝樓梯口走去,一邊嚷嚷道:“既然如此,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那姜姑娘,咱倆就先把所有事暫且擱下,回客棧風流快活再說。”
只是扯了扯,沒扯動。
姜蕓死死不肯挪步,朝他無辜的眨了眨眼,臉頰淺紅轉深紅,糯糯道:“干啥哩,寧遠,我是喜歡你不假,但你上來就要睡我……”
“這不太好吧?”
“我是見過你爹娘,但你還沒見過我爹娘呢,我一個小姑娘家家的,不行不行,不能跟你做那種事的。”
寧遠沒松手,扭過頭來。
“咋個意思?不是你教我的嗎?去客棧這件事,我都沒想到呢,你自已提的,合著我現在肝火上來了,你又賴賬了?”
她有些羞赧,低著頭,就說了兩個字,“不行。”
寧遠板著臉,“其實我見過你爹。”
姜蕓一愣,“他沒揍你?”
男人搖搖頭,“當時在碧藕書院,我還是十四境,你爹本來是想催動大陣的,可是他打不過我。”
姜蕓白眼道:“你還得意上了?”
寧遠撇了撇嘴,沒打算跟她繼續扯這些有的沒的,拉著她返回欄桿這邊,隨手拘來一條長凳。
一左一右,一個坐著,另一個還是坐著。
寧遠沒著急說正事,先是問道:“姜姑娘,接下來,我要說點有些迫在眉睫,但又不是很急的事兒,在此之前,你要還是想跟我掰扯……那就繼續掰扯好了。”
姜蕓咬了咬嘴唇,瞥了他一眼,見其神色認真,只好乖乖點了點頭。
就這么一個細微舉動。
好像時光又再次輪轉,兩人腳下,并不是鎮劍樓,而是倒懸山,寧遠眼前的女子,以新作舊。
寧遠摘下養劍葫,緩緩道:“姜姑娘,很抱歉,現在的我,依舊給不了你什么準話,或許都不用我說,你也知道。”
“在這件事上,既然我徹底不要臉了,與你道明心意,那就沒什么好遮掩的,等我回了神秀山,會與秀秀說個清清楚楚。”
姜蕓輕聲道:“她答應會如何?不答應又會如何?”
寧遠抿了口酒。
“能如何,就算答應,還是有不少難關,比如我要娶兩個女子,阮師會怎么看?噢對了,阮師本名阮邛,是秀秀的爹,亦是我的半個老丈人。”
“換成姜姑娘你,也是同理,你倆都是女子,也都有爹娘,我如此作為,長輩們會怎么看?”
姜蕓忽然打岔道:“我爹管不著我。”
寧遠搖頭道:“行為很不要臉,但是依舊想光明正大,我自已沒什么,但是對你倆來說,總歸不好。”
姜蕓嗯了一聲,轉而問道:“那阮姑娘要是不答應呢?”
寧遠隨口道:“那就很簡單了,我這個浪蕩子,直接掃地出門。”
她頓時皺緊眉頭,“不能如此的,你倆之間,我是第三人,是我在搗鬼,阮秀要是不愿意,我走不就好了?”
姜蕓輕輕踹了他一腳。
“你該成婚成婚,不用想那么多,臭小子好不容易走到現在,眼看著就要成家立業了,沒必要的。”
寧遠還是搖頭,緩緩道:“這件事,從我與你挑明之后,早就沒了退路,要么我時來運轉,享受齊人之福,要么就掃地出門,繼續孤魂野鬼。”
“男女之事,本就應該論跡又論心。”
“說句不要臉,又帶著點正氣的話,要么我兩個一并娶了,要么一輩子當個孤家寡人,就這樣了,沒有更多選擇。”
沒來由,姜蕓就很是心虛。
好像促成眼前這個局面,讓寧小子如此兩難的,歸根結底,都是因為她。
人家兩個,神仙眷侶,沒多久都要大婚了,自已一個沒名沒分,頂多算是朋友的人,跑來作什么怪?
這不是賤嗎?
所以想到此處,姜蕓又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不是滋味,來的時候,她其實沒想那么遠。
也從無想壞人家婚事一說。
可每次見了這個姓寧的,她就沒了方寸,把那些早就想好,做好決定的事兒,全數拋諸腦后。
聊到這些,兩人都有些沉默。
不過很快,當一位佝僂老人憑空現身于鎮劍樓后,這份無言的寂靜,便被當場打破。
崔瀺雙手負后,笑瞇瞇道:“你倆的婚事,我同意了。”
寧遠看都沒看他,擺擺手,沒好氣道:“關你屁事。”
姜蕓則是立即起身,朝著崔瀺作揖行禮,“晚輩姜蕓,見過崔先生。”
崔瀺回了一禮,笑著點頭,用眼神示意一番,姜蕓便獨自走下樓去,他則來到寧遠身旁,憑欄而望。
“是不是很是為難?對于這兩個女子,好像無論做什么,說什么,都是錯?沒有一個正確的答案?”
寧遠計上心來,沒回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國師大人,姜蕓這次來寶瓶洲,應該不止是老大劍仙的意思吧?”
老人點頭承認,“也有我的意思。”
寧遠臉色不太好看,“所以您老又在算計我?”
崔瀺搖頭微笑,“不能這么說,就算這姑娘沒來,以后就不會來了?遲早的事,跑不掉的。”
“寧遠,你想想看,姜蕓在你大婚之前來,不是最好?難不成還等你真的娶了阮秀再來?”
“兩相比較,哪個更好,哪個更差,你自已不清楚嗎?”
寧遠細細思量,無奈點頭。
好像確實如此。
說句很難聽點的。
在他與秀秀大婚之前,與姜蕓做點什么,最多算是不夠檢點,可要是大婚之后生出的某些事,傳出去……
難免就會被人說成是奸夫淫婦。
世道如此。
事已至此,寧遠沒再糾結這個,而是岔開話頭,問道:“國師大人,何意?”
崔瀺微笑道:“能有什么用意,走到今天這一步,你成了白玉京之主,那么我說到做到,為你之后的修行,一路護道。”
“而所謂護道,又不單單是修煉,至少男女之事,也包括其中,比如幫你提前化解上五境心魔。”
寧遠輕聲道:“國師大人,居然不信奉那句書上言語,一生一世一雙人?”
崔瀺點頭又搖頭,直言道:“當然信,天底下有幾個不信的?但是文字終究是死的,寄托再多情感,也只是載體罷了。”
“我不信在于,一個男子,會終其一生,只喜歡一個姑娘,發自肺腑,哪怕人生道路上,此人見過、相識過更好的女子,也無動于衷,波瀾不驚。”
寧遠笑了笑,“你的小師弟不就如此?”
老人說道:“所以我設了一座書簡湖,令他神人顛倒,而你踩著他登高,成了寶瓶洲的鎮劍樓主。”
崔瀺突然說起了一樁舊事。
比如針對寧遠和陳平安,很早之前,他與師弟齊靜春,還擼起袖子,很不讀書人的吵了一架。
崔瀺傾向寧遠,齊靜春則是更為偏向自已親手代師收徒的小師弟。
寧遠看向他。
崔瀺笑道:“自然是贏了,在這一點上,小齊無論如何據理力爭,都棋差一招,輸給了我。”
“差了哪一招?”
老人面無表情,開口道:“我等身為人族,必將大義立于身前,即使陳平安是我師弟,我也不會選他。”
寧遠說道:“可書簡湖過后,陳平安不是已經神人顛倒,人性為主了?”
崔瀺搖搖頭,“不夠純粹。”
年輕人皺眉,“我很純粹?”
國師大人反問道:“你說呢?”
寧遠瞬間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倘若阮秀與姜蕓,對待這兩位姑娘,自已學那純粹神靈,追求無錯,只選其一,對另外一人,視而不見……
那么這與陳平安無異。
這是崔瀺不愿看見的。
寧遠咂了咂嘴,沙啞笑道:“合著我以后三妻四妾,才是做的對了?才是更像人一點?”
“合著說白了,我以為的兩難之境,其實壓根就沒得選?我若只傾心一人,就等于是神性無錯?”
“反之,則恰恰證明我是個純粹的人?”
寧遠抹了把臉,喃喃道:“他媽的,老子的江湖,從始至終,到處都是算計,原來一直深陷糞坑,不能自拔。”
崔瀺拍了拍他的肩頭,嘆了口氣,破天荒的,以安慰人的口氣說道:“寧遠,道阻且長,慢慢來,終會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老人半開玩笑道:“何況阮秀和姜蕓,可都是頂好的姑娘,將來左擁右抱,對你來說,難道不是美事?”
寧遠只感覺如鯁在喉。
“好是好,可我怎么……就是覺著有些犯惡心呢?”
崔瀺不再聊這些,轉而說起正事,“寧遠,兒女情長,暫且可以放一放,這幾天準備嘗試煉化鎮劍樓。”
“下個月隨我去文廟議事,返回之后,等你大婚,就到了躋身上五境的時候了。”
寧遠有些漫不經心。
“之后呢?”
“之后你這把劍,就可以出鞘了,南至桐葉洲,北上俱蘆洲,包括咱們腳下的東寶瓶洲,某些人和事,都要見見血。”
“其中有什么算計,國師大人不妨提前透個底。”
“透底還叫算計?”
“狗日的崔瀺,你就不怕等我躋身上五境,出的第一劍,就往你脖子上砍?給你挫骨揚灰!”
“怕什么,死則死矣,大不了我就跟齊靜春一樣,陰魂不散好了。”